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八十七)

她舉著火把往遠處看,山谷深深看不見出口,不過,總是比回頭路亮些

薛凌勒著馬韁緩緩后退,輕蔑道:“你莫誤會,我不是說龍椅上那蠢狗是玉,我的意思是,這大好河山是玉。我當你來追著隨行呢,呵,你來勸我束手。”

薛璃摸不著頭腦,如何她越退越遠。忽而火把繞經空中,尚未落地,薛凌伏在馬耳處清叱:“走。”

馬蹄急起,幾步助跑后凌空而起,準確無誤從薛璃身上跨了過去,她在狂奔中回頭瞥了一眼,見路旁有兩人影竄了出來。

早知薛璃不可能獨自走到這,江府也舍不得他沒了,既有人照應著,于是薛凌再無牽掛,催馬去追薛暝等人。

身后薛璃口鼻涌血,聽得身旁懷周驚呼,自己木然摸了一把,靜謐夜色底下看不出殷紅,只聞出一手腥臭。

他喊:“懷周。”喊完便栽到在地,什么也沒說出來。旁邊車夫小廝各自抱怨,爭吵間說快些回去,又說這會進不得門怎么好。

小廝又說他離的近,看的真真的,那馬沒踹到二少爺,這是怎么了,車夫說放屁,明明兩人都離的遠,誰瞧見了。早知來攔反賊,砍了他腦袋他也不來。

弓匕站了許久,看躺著的人還沒睜眼,這才叫了聲不好。江玉楓固然有給薛凌添堵的心思,然更多的是為確定薛凌去哪,這個消息,可以賣一筆極好的價錢。

不過薛凌所想不錯,捏著薛璃還有用,江府無論如何是沒想讓他死在這的。弓匕上前卡了一下頸部脈搏,也奇怪的很:方才確實沒傷到啊,這蠢狗該不是嚇的,人能嚇成這樣?

他不敢掉以輕心,親自將薛璃弄回了馬車上,趕忙往回轉。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江家的人進個城門還是容易,無非不走正門走偏門罷了。

江玉楓聞說此事,也有些吃驚,請過家養的大夫來瞧,一碗湯藥灌下去,人倒是醒了。

卻不知如何,醒來之時拼命叫著要出去,安撫一陣子后大抵是發現人在江府,方好了些。

他自有愧,沒能攔下薛凌。江玉楓不以為意,寬慰兩句后招來大夫問:“如何,是什么緣由。”

大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眉頭皺的能夾兩斤咸菜,道:“小公爺這癥,小人實沒見過,它像是.....像是,五臟有舊疾,但這舊疾又好像被什么壓住了,壓住了固然是好。

但實際上,這天底下哪有能壓一輩子的,當初不壓還好,你這壓住了,這.....”

江玉楓不耐道:“撿要緊的說。”瞧來甚是焦急

“小人看來,小公爺應是幼時遭過大罪,后求醫得盜,那同行之人給他用了猛藥,說是藥到病除。

實則沽名釣譽,害人不淺,這猛藥催心,不用,小公爺活的艱難些,卻能長久。用了,貌若與常人無異,實則短命折壽。

今日之癥,就是那藥壓不住了,舊疾重復,臟腑又被藥耗干了...”大夫低聲:“養......也養不得了。”

江玉楓沉默一陣,垂頭道:“是嗎,舍弟確有此癥,所經所歷與先生所述分毫不差,先生看...”

大夫驚道:“竟真如此,世上竟真有如此庸醫,枉費仙師傳授杏林岐黃,不知此人如今在哪,定要問問他是無心還是有意,簡直害人匪淺。”

江玉楓苦笑一聲,嘆道:“想來那位大夫非有意,而今他也仙去了,先生看,舍弟還能撐得幾時?”

大夫思量半晌,為難道:“小人無萬全之說,且要回去翻翻祖師坊子,只是,只是....以小人看來,短則三五月,長..長也是熬不過一年的。”

他又搖了搖頭,道:“公爺方才說那大夫無意,我看未必盡然,只如今人死無對癥,無從查起了。”

又道:“本來還能撐上些日子,小公爺近年因是喜樂憂懼過猛,導致身子...熬不下去了。”

江玉楓道:“去歲他結親,夫人新喪,今年又失老父,朝中也動蕩,怪我不爭氣,沒替他分擔些。”

大夫連說不是,又告辭要去配藥。江玉楓腿腳不便,道是“有勞先生”,并未相送。

人走之后,他道:“短則三五月,這是三月啊,還是五月啊,這別是都撐不到人回來啊。”

弓匕沉沒未答,薛璃有什么舊疾他還真不知道。至于江玉楓,也沒說假話,知道這事兒的大夫,確實早死了。

江玉楓又哈哈兩聲,嘲道:“死了也好,死了一錘子買賣,她定不放過我,我也無需再作僥幸,索性不放過她。”

人間怎么會有起死回生的麒麟露呢,以薛弋寒之權勢地位尚求不得萬全,江府何求回天之術。

還不就是江府用項上人頭給新帝搭了個臺階,哄著他下來。魏塱也別無辦法,大發慈悲踩了兩腳。

兩滴靈藥下去,能活蹦亂跳,但又跳不長久,對江府來說,簡直完美無缺,豈不比終身一個病秧子吊著的好。

按江閎想來,只要熬過了那一樁,自有太平盛世千秋萬載,薛璃順順當當活到二十五六,一命嗚呼,這十來年足夠江府籌謀了。

世事難料,三四年爾。

薛凌曾在某日閑暇記起這堆爛攤子,當初世上有這等好東西,薛弋寒怎沒往京中求給他的親親好兒子,倒要薛璃纏綿病榻需多久。

可惜雜事一多,與薛璃也不痛快,再見他來往時身康體健,再沒去追查這茬。到底老李頭說的,醫者治病不治命,命隨機緣。

大抵是,薛弋寒沒趕上那機緣?

她在馬蹄落下的那一瞬間穩穩接住了火把,風聲一暗,轉而復明,火光盡頭,一人一馬靜靜在那等著她。

路過薛暝身旁是,薛凌亦沒喊停,只將火把拋過去,大喊道:“走。”再過五六日,這馬蹄底下就是草皮了。

出谷之后,旁余人等皆在等候,霍知打趣問得一句:“前頭該不會又竄出來個誰罷。”

薛凌在馬背上大呼:“那可是不行,我只得一把刀爾。”

這話的意思,就是江府的小公爺安然無恙。霍姓二人笑笑,揚鞭追人,一行直到五更初初,瞧見了壽陵城門。

長庚星還亮,天光未現,薛凌稍有猶豫,進城就要等,不進的話,再要換馬,估計得等到白日下午往渡關。

薛暝瞧出她心思,輕道:“還是稍等些時候好,馬跑了一夜撐不住,萬一路上力竭,咱們天黑之前就趕不到下一座城。天黑之后進不進得城還是兩說,換馬基本是換不到的。”

旁兒霍姓兩人跟著幫腔,薛凌便應了下來,各自到城門近處下了馬,尋了塊平坦地方等著,薛凌與薛暝道:“咱么這么些人,個個拿槍帶刀行馬,怎么進去?”

薛暝在馬搭上拍了拍,輕道:“無妨,咱們是過來辦公差的。”

猜是逸白提前搭理了文牒牌子之類的東西,薛凌笑笑,自從馬背上取了水飲,又聽薛暝道:“不過,這東西估計也就能用近處幾城了,再遠,用不得了。”

薛凌點頭,沒說旁的。天子的東西,是不能拿去反賊的地兒用,不過,至少能撐到棱州前后吧。

等得一刻鐘后,東邊漏了魚肚白,城門始開。薛暝掏出來的東西確是塊牌子,才亮了一亮,守門的卒子便讓他趕緊過。

讓薛凌小有意外的是,等著開城門的人遠不止她這一行,旁的百姓商賈小樊各有,似乎此處繁華還一如既往。

進到里頭也和她上幾回來相差無幾,似全無亂象。底下人應聲遣了幾個去換馬,薛凌與剩下的人隨意撿了個攤子用早飯,不忘讓店家多烙幾個厚實大餅說路上要坐干糧。

店家是個膀大腰粗健談中年男子,一面手上干著活兒一面和客人念叨,聞說薛凌等人要往西北去,將面餅在安卓上錘的咚咚響問:“去那作甚,說是胡子打過來了,吃人和吃牲畜一樣呢。”

旁兒坐客應和,道:“是了是了,我也是聽說的,打了好幾月,見啥燒啥,去不得。”

薛凌反笑,道:“既是胡人將來,怎么城里還這般自在。”

店家攬了一手窩水狠狠砸在餅皮子上,喘著氣道:“嗐,咱們這是哪,咱們這是天子腳下。那胡子能打到這兒來?咱們這,山擋著,水遮著,安樂窩來。”

“萬一過來了呢?”

“這要真來了,天下的日子都過到頭了,咱愁也愁不上,您歇著呢吧。”

薛凌笑笑去咬兵,一夜涼風后,舒暢非常,果是這店老板所言,城中且安樂著,馬市繁華更甚從前。

置點行囊再上路后,城郊尚未跑起來,霍姓二人閑話,只說南來北往,這里是必定的落腳點,跑路的人乏馬累,人乏到底能撐一撐,馬卻實實在在要動腳,撐不住,只能在這還。

薛凌笑道:“去程在這換也有理,回程可說不好來,人家忍一忍,也就到了京中了。”

那霍曉哈哈道是“姑娘此話差了,我兄弟二人說來,分明去程不換還在有理,回程是一定要換的。”

她抖韁要跑,傲道:“是嗎?”

倆人提馬要追,,道是:“正是如此,去時千里萬里,反而急不來,回程只差這朝夕,人就愈急,姑娘說是不是?”

她沒答,只一聲“駕”。回程是只差這朝夕,她急的不得了。

這一路便依著這模子,日夜,選著合適的時候進城換馬換糧,初初有薛暝那塊牌子,尚算順利,過了棱州果然再用不得。

幸而薛凌見勢不對,言說是京中生事,他們要去投奔故人,這話倒也騙了去,到底幾人身上路引是齊全的。

直至到了開陽,這話也用不順溜,守城的卒子出入都查的嚴,說是胡患正兇,四處在打仗,怎么說也不讓進城。薛暝無奈,暗處道是要不要“分批進去尋馬,而后再各自出城匯合。”

往日薛凌遇著這事多半要惱,今兒反面露喜色,道:“算了,你看那卒子只放老弱婦孺和小商小販,咱們要進去,好費事,進去了之后再要出來,還未必能把馬帶出來,另想法子吧。”

她對這片地已是極熟,開陽再過錦岐,便要到寧城了。看開陽如此緊張,多半是胡人已過了平城,到了寧城腳下。

平城太小,無法死守,一旦被人圍城,就只有等援兵的份,與其寧城輜重出城相援,莫如平城且戰且撤。再回想上次霍云旸死的時候,平城不戰而退,這次估計也就撐個三五日。

人總是利己,她當初嫌霍云旸抽兵快,這會唯恐沈元州抽兵慢。

不過,說是離的近,這三地即便馬不歇氣,也要跑上個日夜,現身下這匹本就跑了半個白天加晚上,無論如何是撐不住的。

只開陽地如其名,開闊且太陽足,大片草皮子,歷來是梁上好的養馬地,近則供西北軍馬,遠則往京中孝稅供。

薛凌道:“往城北繞十里,那兒有馬場,多備些銀子,別生事端就好。”想想有補充道:“雖說馬場每匹馬都有數,但我想來,估計這些年無頭爛賬也不差這一二十匹。”

霍姓二人皆言如此甚好,依著薛凌所言繞路往城北,不出意料,果然走得一陣便見青草茂茂,遠方是大片馬匹或躺或跑,近處有幾個卒子模樣的人在調馬。

薛暝本是要去探路,薛凌伸手攔住,抬腳下馬與眾人道:“我熟,我去。”說罷直接回絕了薛暝要再勸的心思,伸手接了銀票,往馬場旁一小房子去。

約一刻后便見她歡天喜地出來,身旁還跟了個四五十歲模樣男子,一張臉混若飽經風霜卻又笑的頗有幾分諂媚,吆喝著喊薛暝眾人去牽馬。

眾人隨著繞了個圈,舊馬交與這男子充數,各自選了新馬,別無亂子。臨行薛凌又掏了幾張銀票給那男子,兩人俱是笑的開懷。

待她上了馬,倒從懷里掏出小半袋子白色塊狀物遞與薛暝,道:“你嘗嘗,新做的。”

薛暝接手,身后霍知道:“什么好東西,不分與大家一份,姑娘厚此薄彼不是。”

他二人這幾日多有討好,薛凌是瞧見的,大家日后相處還長,薛凌不欲面上太難看,回頭笑道:“伱二人在京中,咽不下去,他與我常來常往,好這一口,我分明因人制宜,什么厚此薄彼。”說罷催著馬起跑。

薛暝頓了頓,撿了一塊塞到嘴里,奶甜味,吃不太慣,并非她說的因人制宜。想收起來又恐旁人瞧見不信她的話,奔跑間又往口里塞了三四顆。

途中諸事,八九不離十俱是這般,小驚小險無大難,只些許細節,還是能瞧出而今天下到了何種局勢。

往常她獨自走,多不過六個晝夜便能到,這回人多了,進城出城的耽擱,差不多十日晚間才到寧城近處。

又初出京壽陵繁華如常,再過棱州,四處都是肅殺,越往西北,家家閉戶,敲門不應,連口涼水都討不著。更莫論稍許錢財,便能輕易掉包軍馬。

西北抽丁剮銀之利,河山百姓民生之艱,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