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洗胡沙(一百零四)

拓跋銑到底不是漢人世家子弟,臉上稍疑,薛凌笑道:“秦亡之時,楚漢相爭,楚王抓住了漢王父親,說要煮了他。

漢王說:熟了要分我一碗。”

她垂頭,道:“他不是我父親。”說罷轉身出了主帳。

晚上依著霍知所言,夜幕才臨,就與薛暝一道兒特往原子高處站了些時候,果見星火一二斷續往南去,稍微跑出些距離,火光就沒了。約是胡人跑到了空曠處,二十一二的晚上月光還亮,原子上行路,用不著火把。

她未作多說,與薛暝回了帳子,霍知又來,遞上一紙薄薄,道是“臨行急,沒帶旁的,憑著記憶畫了幽縣大致輿圖,此地縣佐杜縉是舊友,只要安大人肯前往,必能在此容身些許時日,再圖將來。”

又將此城利弊說與薛凌,與白日對孟行所言大差不差。薛凌難解掛念,總也擔心魯文安不肯走,沒太過細想。

眼前霍知是霍云婉丟過來的,大家所求一致,都是西北,八字還沒一撇之前,本不該起分歧,兼霍知確有才能在身,她反添信任。

又或者,本也沒什么不信任之處,正如霍知所言,大家站在了一處,誰能騙得誰去,說的都是真話。

如果魯文安愿意跟著走,也是皆大歡喜,只萬一他不愿,霍知不得不另做籌謀,數千精兵,說丟就丟,何等可惜,拉了孟行一把,將來定有回報。

他與薛凌作別,道:“姑娘還是好生協議,咱們這段日子注定不太平,急也急不來的。”

薛凌悶聲答了話,待人走后,也沒立即歇下,而是招來周遂問起石亓之事。周遂道:“底下都依著話,往各處走了走,確有發現胡人取水浣衣之處,但暫時還沒找到姑娘所言之人的蹤跡。”

她嘆氣再添忡忡,喃喃道:“該不是人不在這。”

薛暝寬慰道:“才得一兩天,找不到也正常。”他瞧了眼門外,輕道:“就算這兩人找不道,等胡人拔營,拓跋必會將人帶在身邊,到時候一樣可以接觸道。”

薛凌揮手讓周遂退去,薛暝又輕道:“既然這事要緊,我們可以先遣個人特意去尋一種香料來,免得到時候留香不久,馬尋不到。”

薛凌道:“他不會讓我們的人走,能在近處轉轉不錯了。”

薛暝并不如此看,道是“底下人不甚要緊,走一兩個只說去辦事想必問題不大,又或原野上有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引馬,找點來也行。”

薛凌搖頭,道:“想不起來。”魯文安出現后,找不找石亓這事兒好像沒那么重要,她懶得多想,三兩句回絕了此話,不情不愿樣要去睡覺。

薛暝吹滅桌上油燈,尋了個角落隱秘處躺下,二人俱是許久方能入眠,第二日醒的又早,魯文安來的卻晚。

薛凌翹首從早間到下午,只吃了半個餅子三兩口水,將行囊里僅有的兩套衣衫換了又換,只可惜這些都是為著趕路備下的,粗糙且寬大,不甚合身。

她多有氣餒,也找不找別的辦法,總不能穿著胡人的衣服去,唯盡力將頭發挽的緊實了些,依著舊時男髻,與薛暝再三抱怨,道:“那天回來,不知東西落哪了,不然好看些。”

薛暝想那玩意兒和身上袍子搭起來的怪異無比,實在稱不上好看。又想往日里薛凌提起薛弋寒怨氣重重,孰料一朝遇到個伯伯,也這般喜而忘形。

他提醒道:“來日方長,還是少敘舊情,勸他走要緊。”

“霍知說他要走。”她拉著衣角遐想道:“我猜他也是要走的。”雖然門不得開,但往些年,總是能進去。

胡人帳里銅鏡都沒放一塊,她時不時伸手摸著臉上眉梢,唯恐自個兒不是原來摸樣。

天至黃昏處,薛凌耐心未減分毫,只道:“他說了要來,肯定要來。”話音方落,門外有人喊,沖將出去,道是“平城城主在營外等候。”她又狂奔數步,行至帳群外圍,果見魯文安在馬背上與她遙遙相望。

大抵是為著她當晚一聲“老不死”,薛凌瞧魯文安剃了臉上須發,頭發梳的齊齊整整,挺身馬上,腰間佩劍玄色無鞘,一手執了韁繩,一手喊她:“快來。”

薛凌再顧不得其他,左右看有馬拴在近處,上前解了一匹,翻身上馬,兩腿一夾,沖了上去。

后頭薛暝跟上,十來個胡人由爾朱領著跨刀背弓隨之席卷而來。多半是拓跋銑交代,由得她跑,但跑遠了不行。

等薛凌馬身與自己平齊,魯文安道:“找個好地方說話。”二人看了一眼身后,齊齊拍馬一鞭,又跑出約二三十里,見著一道溪水蜿蜒,方放慢馬腳。

后方也各自停下,不遠不近,始終跟著薛凌。

幸而二人并無顧忌,魯文安抬腳下馬,伸手要來扶薛凌,又笑笑收了手,道:“忘了,你早不要魯伯伯扶了。”

薛凌看他一眼,又飛快垂頭,自下了馬,默默跟著走了兩步,魯文安一屁股坐地上道:“就這就這,再走找不到了。”

薛凌無聲坐下,半晌沒說話,魯文安道:“哎呀,想早上過來,城里事多,原子上露水大,這個日頭好,你看天要黑了,咱們回去也容易。”

薛凌仍無言,魯文安挪著身子往近處靠了些,道:“這怎么了,怎么了,哎呀,當年我在那條河邊找了你好久,找也找不到,我說你肯定要回來,又回來找你,你看,找到了吧。”

薛凌腰弓的越彎,手掌貼著草皮,小聲埋怨,只說當年出京就是薛弋寒跟江府合謀,就為后院那個病秧子,末了委委屈屈說得一句:“他騙我們。”

魯文安猛拍了一下地,高聲道:“哎呀,伱爹真不是個東西。”

和舊時分毫不差,薛凌偏臉看他一眼,又垂頭道是自己去了李家村,霍云昇追上來,燒了一把火,沒奈何只能先走,末了又低低說得一句:“他們也騙我。”

魯文安再高聲道:“哎呀,這狗日的也不是個東西。”

薛凌忍不住彎了嘴角,續道說是自己沒錢,沒辦法只能去攔了蘇府馬車回京,看到薛弋寒死了,蘇家要被問斬,拼死拼活把宋柏倆兒子拖出來,哪知道死了一個。

魯文安道:“哎呀,這宋柏兒子也不是個好東西,救出來了還跑不了,什么東西。”

薛凌輕哼笑了聲,又道京中戒嚴,根本跑不出去,只能再去蘇府門上,蘇姈如收留了自己,本來以為是好心,哪知道她是要利用宋滄,還把自己困那,也不好看著宋柏兒子死,就在蘇府過了幾年。

直到永樂公主落水,自己以救了蘇遠蘅邀功要走,蘇姈如許了,誰知道她是為了宋滄回來,而且梁成帝死了滿三年,魏塱親政,要變天了才讓自己走的。

她停了停,也低聲道:“她也騙我。”

魯文安還是拍著草皮,跟著罵:“哎呀,這女人也不是個好東西。”

薛凌笑意退去,咬著下唇良久,方說起安城事,只道自己知皇帝與相國霍準不和,想看看...安城那頭,沒想到事發之后,各方心懷鬼胎,導致后來西北糧案,牽連者無數。結尾還是低低一聲:“他們都騙我。”

魯文安連嘆兩聲:“哎呀,哎呀,這一群人都不是好東西。”

她心下稍松,續說齊府之事,到頭來,仍是一句:“齊世言騙我。”

魯文安看天:“這個老不死真不是好東西。”

她終于有勇氣將所有事說完,說起薛弋寒之死的真相,說起梁成帝那個老不死如何玩弄權術,說起平城的太傅是個假的,說起黃霍兩家爭權,說起當年平城,

她說的是:他們都騙我,魏熠騙我,江閎騙我,瑞王騙我,霍云婉也騙我。

他將手掌底下草皮拍成一方草泥,手上滿是綠色草汁,來回只有這句:“真不是個好東西。”

她稍稍仰頭,目光躲閃道是“無所謂,他們騙我,我也騙他們,現在他們都死了,沒死的也要死。”

他總算換了個詞,說:“對對對,你也沒辦法。”

薛凌欣喜揚起整張臉,魯文安嘆著氣看她,道:“哎呀,你爹怎么養了個女兒來,為什么是個女孩啊,養女兒不好。”

她分不清兒子和女兒有什么兩樣,只吸著鼻子要哭,魯文安搓著手上黏膩草汁,是她記憶里的百般無奈愁眉苦臉:

“你看你看,女兒大了,沒法抱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