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常(三十)

薛暝輕聲催道:“還是趕緊去洗洗,劍上有毒,血沾著不好。”

她無謂揚眉,反手拿了劍往河邊去,霍知緊跟幾步道:“咱們還是先離開吧,沿著水流往上,走遠些再說,萬一有人過來。”

這話也有道理,薛凌笑上了馬,與薛暝道:“你繞道,把那姓陳的帶回來。”

薛暝點頭離去,剩下人馬跑出一陣,原霍知帶的那四個人不知從哪冒出來,取了衣服胰子等物遞給眾人,說是“原上尋常衣衫,萬一被巡查的兵卒找到,也好有托辭”。

薛凌接手夸得一句:“你想的倒周到,還能弄個甲衣穿著。”

“還是姑娘更周到些,沒有那一紙信,沈元州不會過來的。”

薛凌拎著東西往河里去,晚間水涼正好,細細洗過之后身上只剩草木味,尋了個稍隱蔽處換衣,看到腰上傷口已是好透。

再聚到一處,陳澤與薛暝也回來了,各人上馬隨意走著,薛凌道:“咱們這會要往哪去?”

霍知笑道:“姑娘怎么看。”

她回頭:“我回京如何?”

霍知一愣,看她居然不像說假,試探道:“這是何意...姑娘....”

“你剛才該也聽見了,沈元州說,寧城和烏州都有部署,本就是為了他離開,現在人死了,也就是離開的久一點。底下為了搶功,沒準更盡力。

他還說,叫我別指望,肯定是因為我搶了人走,他知會過底下,見到我就砍了我。

你說,這事一鬧,我在這頭,多半是不行了。

不如,我回去吧。”

“姑娘回去,在下獨木難支,這...”

薛凌坦蕩道:“我趕路回去,殺了魏塱,就有新皇帝了。黃家那頭,樊濤是你們的人,知會他一聲,差不多也就收兵了。

這頭,沈元州一死,群龍無首。你們有錢有糧,新皇又是個仁君,下旨詔安,既往不咎,就地行封,有功者賞,還民于田。反正胡人也撐不久,輕徭薄役減稅,這不是兵不血刃的事兒么。”

霍知笑道:“真能如姑娘所言,那可真是天下之幸....就怕.....”

“怕什么,霍云婉與我說過的,她擅長干這活兒,舉事呢,就禮賢下士。招英雄,納棟梁。事中呢,就籠絡人心,求仁政,修德行。事過半呢,就趕緊免稅去賦,愛良臣,憐百姓。

聽來甚好。”

她看著霍知,如月色朗朗:“我只要個平城,你們不會不給吧。”

這些話,聽來就是...她絕不會染指西北了?霍知仍不敢信,薛凌又指了指陳澤,道:“他,你把他給陳僚,保他一輩子有錢養那倆畜生。”

陳澤震驚,左右看看,確定薛凌說的就是自個兒,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薛凌輕甩著馬鞭,并無祈求之態,京中還有李敬思,霍云婉定不至于為了個平城跟自己翻臉。

對霍云婉來說,一路聚兵,雖然苦點,但結局肯定最好,最后兵權就盡收歸天子。如果聚不起來,就只能一城一城相繼詔安,到時候免不了要添諸多掣肘。

別打了,挺好的。

只是胡人還在,以霍知行事,肯定還能聚齊幾城,足夠了,足夠了。她偏頭與霍知道:“你家姑娘知道我的,我胸無大志,只想要個平城。

先前諸多伎倆,只是怕殺不了想殺的人....兵符..”她喊薛暝:“兵符給他,咱們用不上了。”

薛暝遲疑,不知道是要給真的還是假的,薛凌又道:“就壑園那塊,當時不是造了兩塊,一塊在咱們這,全給他,咱們別參合。”

薛暝應聲,將假的那塊拿出來遞與薛凌,薛凌接過,看也沒看,托與掌心轉給霍知,道:“你帶著沒,帶著的話,兩個都給你,沒帶著,這個給你用。”

霍知沒立時拿,薛凌往上一揚手,手縮回了馬韁上,笑道:“歸伱了歸你了。”

霍知忙不迭捏在手里,卻道:“沒有姑娘,空印而已,在下也是...”如果拿個印就能調兵,這世道,人人都去當匠人,何必費旁事,原想著,是以薛弋寒后人的身份....輔以錢糧...

薛凌打斷道:“什么空印,換個皇帝,圣旨不就來了嗎,說它不是空印就不是。”說罷快馬跑了去。

薛暝等人隨即跟上,唯霍知愣在遠處,始終不能相信薛凌就此罷手,她既不肯放過魏塱,又...

思索一陣,還是覺得不能信,前頭薛凌等人已跑出老遠。他拍馬追上,一行人往避風處尋了個地方歇下。

再問起,薛凌仍道:“等剩余人回來,我就回京,這兒的事,交與你了。無須多說,不想參合這爛事兒。”

她說的剩余人,是去安城外找石亓的那幾個。拓跋銑死后,出得寧城,又布置設伏,直到前日,霍知才遣了人去尋。估摸著還得兩日才能回到這里,也算還能有個兩天自在。

各人都住口,四散找了個干燥地方睡下,天明之后,霍知抱拳要告辭,道是“既然姑娘心意已決,在下不敢強求,另有旁事不得不趕著去,不然先行別過,來日京中再聚。”

薛凌求之不得,拍手稱好,與陳澤道:“聽見了吧,跟著他走。”

孰料陳澤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他們馬快,我跟不上,不出半天就要成拖累,我不能跟著。”

霍知如何不明白他所想,這么個人,生死不值一提,拉一把,也行。當下笑道:“索性是姑娘也有回京,不妨直接帶他往汝藺,汝藺離寧城尚遠,城中還算安樂,憑路引可進出,到時候....”

他轉身拿了一封書信給薛凌,道:“信中有輿圖和白先生親筆,姑娘只管前去,底下人自不敢怠慢。”

她接了轉與陳澤:“拿著。”

陳澤雙手捧著貼到胸口摸了一摸,霍知坐于馬上抱拳道:“別過姑娘。”

他在此處毫無根基,能用的人只是幾個霍家余孽,遠在開陽后頭,唯一能搭上話的,是孟行去的幽縣。七八千兵,都是當初魯文安優中選優的精騎,不少了。

另來,以他所想,薛凌所言,并不能信,沒準只是為了支開他,強留無宜,不如早去。

薛凌揮手笑道:“好說,我的人什么時候回來啊。”

馬蹄揚起,聲音從風中傳回:“快則今晚,慢則明早,有味母,迷不了路。”

也不知是他失了恭敬還是真的急,薛凌挑眉,沒當回事,回頭要繼續找個地兒躺下。

陳澤摟著信,一臉防備看著她道:“你你你你你你......你們認識陳僚,你們....你一開始就.....”

她看了他兩眼,覺得此地聒噪,喊薛暝道:“你起來,咱們去遠些。”特指著陳澤道:“你給我在這站著,都在這,別跟過來。”

薛暝含笑起了身,兩人信步走出些距離,往水邊坐下,見薛凌又脫了鞋襪將腳浸在水里。

她好像很喜歡如此...尤其是在放松的時候。薛暝猶豫,輕道:“如何,我們去哪?”他想薛凌既是把假的給了霍知,必是因為要用真的去做點什么。

薛凌撩起些水,笑道:“不是說了么,回去啊。”

“回哪?”

她得意轉過臉來:“先回京,再回平城。等我去殺了魏塱,現在正是時候,霍云婉定然巴不得有人幫她弄死那蠢狗,她肯定不會攔著我的。

等我殺了魏塱,我們就回平城,你要不要與我回平城?”

“嗯。”

“那真是好。”她吹了口氣,有些舍不得,雙腳去打著水花,念叨道:“算了。。。我就先拿著平城,不要別的了。”

她咯咯笑:“等我再回來,將清霏也帶到平城去,得虧她在箱子里裝著,到時候好搬,與我.....伯伯葬在一處。

我去齊府的時候,京中在下雪,她說好看,京中雪有什么好看,等咱們回平城,八月里就要下雪了。

這次回來沒下雪,一點兒也不好。”

薛凌訥訥道:“那..........”說著伸手到她面前,掌上是那枚真的臥虎。

薛凌笑著拿到手,左右看了一圈,別無他人,陳澤等人也在土丘后頭,決計看不到這來。

她笑著摳起河床邊軟泥,一點點將那塊精金鐵塞了進去,又原樣糊好,以手攏水澆濕,道:“留在這,當個念想,算........算條后路。”

洗干凈手上泥沙,長嘆了聲,有些不舍樣念叨:“我就....不去拿別人的,總不能叫我,自個兒的也拿不回來吧。”

薛暝跟著往周遭看了一圈,想這鬼地方,沒個標志,離開了跑死馬都不一定能跑回來,算什么后路。

薛凌指了指土丘處,道:“就是不好與他們交代,來時我說要封王賜侯的。”

薛暝輕笑不言,薛凌道:“這樣,等人回來,你問問周遂他們,要不要與我回平城,不回,就算了,讓他們在京中也行。

我與含焉討點錢來,各自分分,下輩子的事兒不好說,這輩子肯定能吃的上飯,承蒙諸位照顧.....

還有李敬思,我讓李敬思看著些....蘇凔.....”她想起沈元州拿著的那封信,笑笑道:“宋滄說不定還要做官的,這樣大家都有依仗,總不至于被人欺負。”

應該能給薛宋翻個案吧,只要魏塱死了。天子年幼,領兵的人與其冒險做個反賊,當然是直接去朝中做個悍臣好,那也就是霍云婉頭疼點,至少.....

至少天上只剩一個太陽了,無非是熱一些。

她好像說過好多次只要平城,獨獨這回,眼里比哪一回都要澄澈。薛暝笑著一概應下。聽她碎碎自得,何以拓跋銑有膽在寧城外誘她。

“那個蠢狗,無非以為我不能讓他死,他死了,我就沒人牽制西北,收不攏兵權。

沈元州也蠢,還以為我要討好于他,以圖底下信任,不然收不來人心。

我才稀罕不要別人手里的黃羊,只是不能有人搶我的。”

清風徐來,薛凌昨夜洗過之后沒挽男子發髻,青絲上頭一層薄薄輕金,原上晨曦正好。

京中魏塱罷朝已是半月有余,各處打仗的打仗,要錢的要錢,上朝也聽不出個新鮮,一幫子酒囊飯袋,罷朝了還能只喊議事的來,好歹沒那么聒噪。

不過現兒個,好像沒什么事要議了,黃家那頭久攻不下,西北諸城詔兵不回,天下流民怨聲四起。

各方就這么僵持著,他這個有名無實的天子.....該是要當到頭了。

敬思......敬思,唯有敬思還保著自個兒,他喊李敬思:“敬思快看,快看.....”

李敬思湊得近些,瞧見盒子臥虎各一半,無風自動,緩緩向中間合,等距離只有半寸時,“啪嗒”一聲合的嚴死嚴縫。

魏塱拍手大笑,又將其分開,各擺往兩邊,喊:“敬思快看,快看....”

李敬思躬身,什么都沒說,這兵符他已瞧過數次,每次魏塱都要摒退左右,鎖死門窗,小兒獻寶一樣喊他看。

大概是,這東西的一半,是他呈上來的,整個京中,也只有他能跟著看了。他看了一次又一次....偶爾魏塱喊得是“敬思”,偶爾喊得是“妹婿”。

昔日天子,好像瘋魔了。不過,這天子仍能走到龍椅上坐著,百官還在跪,永樂喊得是“皇兄”...所以,他只能跟著看。

魏塱又笑數聲,問:“敬思,你說這明明是個活物,怎么如今....如今

怎么如今,他成了一塊死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