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常(四十二)

伙計連聲在告罪,只說白事有忌諱,都在偏院處,不在這正檔口,還得再作移步。薛暝輕道“我去便是”,薛凌搖搖頭,與伙計道:“煩你領路。”

伙計心下奇怪,賠笑另喊了人來。薛凌頷首稱謝,打起精神跟著人走,才見莊子里有現成的喪服賣,如此省了她再來,正好。

想著到時候總要換洗,撿了四五套與伙計。大抵這活兒真犯忌諱,出來付銀子都不在先前布莊里,而是另繞了個門口。

茫然里辦完了這些閑雜瑣事,回壑園已過正午。午膳稍歇,薛凌正要往床上躺,有人來傳話薛暝,轉而傳到她耳朵里,說是蘇凔過來。

她不敢怠慢,忙喊底下人備了茶水,兩人于亭中相見,各有憔悴。蘇凔牢牢抱著一只木盒,蠕唇半晌顫聲問:“你說你去接她,是她跟你走,還是你帶她走?”

未時日盛,蟬鳴聲高,薛凌只覺身上疲乏,想是早上起的早,這會還沒歇過的緣由。

她猶豫片刻,覺著隱瞞既無必要,也不是樁好事,輕嘆道:“我去帶她走,她說.....”

蘇凔閉目,將手中盒子放往桌上,磕碰聲打斷了薛凌。他道:“那你....那你帶她去個.....”

去個什么地方好呢?

他終是忍不住,握掌成拳,壓抑問:“她不是在開陽,胡人還不到開陽,開陽也未生變,為什么是你去帶她,為什么是你去帶她?”

“她,她在寧城,胡人過來,事有不巧。”

“你去了寧城。”

“嗯。”

蘇凔挺身而起,連盒帶桌一并掀翻,怒問:“你去了寧城,你說伱沒見過沈元州,你去了寧城,你沒見過沈元州,你說你沒見過沈元州,你說你去了寧城。

你去寧城干什么?”

薛凌連忙起身跪地,拾起盒子里滾出來的一簇紅纓,撣了又撣,理順放回盒子,捧著起來,笑道:“這是她的東西么,哪來的啊,很好看。”

瞧來像是親手做的,將簪紅纓,配劍配刀都有,齊清霏還真有可能做過這玩意兒。

蘇凔怒而不言,憤恨盯著她不說話,薛凌抱著盒子笑道:“我肯定替她拿回去。”

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蘇凔,續道:“你和宋柏真像,他也不喜歡我得很。我去寧城......”

去寧城...她自個兒想了好久,摟著盒子與蘇凔微彎了彎腰,笑道:“我去寧城做鬼差,好讓你在京中當神佛。

我殺盡了惡人,你來,你來渡苦者過欲海。我入地獄,你登凈土。”

娓娓殷殷,更像是叮囑,全無諷刺之意,她抱著那盒子,喊薛暝送客,轉身先走,丫鬟還沒上茶來。

后頭蘇凔面紅耳赤,不知是羞是怒。薛暝連手都懶得伸,只偏了偏頭,喊“走吧”。蘇凔憤而看他,切齒陣陣未語,拂袖往外。

薛暝嗤笑一聲,緊跟了幾步,淡淡道:“你能進來,是她讓你進來,你能出去,是她允你出去。你是什么東西,敢上門責她。”

蘇凔置若未聞,薛暝也沒將人送往壑園門外,只出了院就趕緊回了薛凌處,瞧她將那一簇紅纓提在手里,看的甚是專注。

聽見薛暝回來,笑往他眼前晃了晃,道:“看起來是清霏的東西,定是她自己做來想往哪處系,沒舍得,倒給了宋滄。”

薛暝實不想看到她這幅強顏歡笑的樣子,沉聲道:“他姓蘇。”

薛凌笑意散去,也未作惱,怏怏道了聲“我忘了”。

薛暝無端恨恨,想還不如剛才強顏歡笑,總而回了京中,哪哪都不對,總不能再說得一回“隨他媽的便,姓啥都可以”。

他轉頭看外頭,希望這太陽早些落下去,再升起來,再落下去,再升,再落,再升,而后就可以一路逐日過去,直追到最西,連瞑不復曙,好夢不復醒。

薛凌看夠,將纓子放回盒里,又與早間買的斬衰放在一處木箱里,齊齊整整蓋了蓋子,與薛暝道:“晚間要去李敬思處,你歇一會吧,日暮了再說。”

薛暝應聲,又見薛凌往外走,奇道:“你不歇一陣嗎?”

薛凌指了指外頭,道:“不了不了,還有旁事,早間沒套出話來。你休要跟著,跟著不便。”

薛暝稍遲疑,薛凌抬腳往外,背對著他揮了揮手道:“莫來莫來,我就去書房處找個東西,不出門。”

壑園里頭,暫時是決然出不了大事,薛暝適才放下心來,依言沒跟著。薛凌轉至書房,拉開暗格處抽屜,將壑園賬目的副本找了出來。

人坐到桌子前,尤看了眼四周,別無動靜,再翻開冊子,最后記錄的時間是前兒,恰合含焉離開。真假不論,至少表面上賬目是每日都有。

薛凌鋪開墨,隨意拿了只筆,一手在空紙上涂抹,一手快速翻過賬本,她不看收支,只看人名家世,三四冊快的很。其間丫鬟來添了兩回水,再無旁人來。

期間看到好幾個姓陳的,想當初見了陳僚,還千方百計想著留個好印象以作籌謀,到頭來,竟只讓他幫忙養兩只畜生,白費當日諸多口舌。

字里行間,莫過于此。

日暮西山,桌上紙廢了一疊,薛凌將筆掛回去,只折了一張紙揣進懷里,出了房門。

往外院走時,抓了個小廝問“白先生”在何處,聞說在西別院跟李大夫檢藥,眼瞅著月半又要到了,壑園的規矩,要往街上行善。

薛凌輕腳過去,也無旁事,只道“我有個故人,想求個杏林活計,安穩些就行,你給我指個門路,我自個兒去求。”

逸白停手,往旁兒走了幾步,笑道:“咱們園中正是岐黃地,姑娘有此能人異士,怎么還要往別的地兒推。”

薛凌笑道:“輕蒲薄柳,端不得這碗天靈地寶飯,我就想找個安生地兒給他養養老,七老八十歲的人了,也沒幾天麻煩,如何,他想在街邊開個醫館,我去拜哪路神佛?”

逸白稍有疑心,然后日事重,這節骨眼上,只有順著她的份兒。且不管薛凌送什么人,用于不與用,終還在自己這頭。

再說僅僅開個醫館的話,隨意點個底下人就是,當即笑道:“如此,我與姑娘擬個名姓,得了空,隨時去知會一聲就行。”

薛凌甚喜,笑道:“你可別糊弄我,我是要保他生前富貴,死后風光的,尋個好的,今晚拿給我,明天我就要把這事兒辦了。”

逸白笑說“不敢”,又問“何必這么急。”

薛凌擺手看天,道:“急,回來的時候路上買不著馬,走走停停一月才到,估計我再回去也差不多,現在七月中,就算我后兒個連夜趕路,回去也得八月多了。”

她看回逸白,懷念里透著些許羞赧:“平城年年雪早,我回的晚了,就趕不上今年新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