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無憂女(二)

霍準這個過幾日來的飛快。

三月農耕已暮,梁國朝野終于迎來了近日第一樁喜事,無憂公主大婚。

按時間算,親事是倉促了些。按人倫算,先帝新喪還不足百日。

不過,正如薛弋寒所言,遣妾一身安社稷,遠比用將軍來的劃算些。是爾朝野上下力求愈快愈好,哪有嫌早的道理。

鳳冠由宮里最年長的嬤嬤戴在頭上,齊妃親手披上霞帔。二八芳華,十里紅妝。

一拜父母君王,二別文武百官,三辭黎民百姓。

送親的車馬自巳時從宮門出發,未時初仍有人往外踏步。金銀玉器,玩物吃食,綾羅緞帶,皆是公主日常所好。

幼妹遠嫁,當今天子哽咽:“盼無憂此生無憂,許梁國無憂。”

出了宮門,出了皇城,又出了京城。原是春色已暮,這一路向西北,卻越走越寒。

然無憂的馬車里日日暖著炭盆,外頭風霜凌厲,簾內卻與宮內寢房一般無二。雖禮儀嬤嬤再三教導,頭蓋不可摘,但從未出過宮門,無憂倒忍不住的時時挑簾貪看外頭風景。

從宮內到平城,連夜趕路,仍有近十日車馬距離。鮮卑催的急,公主與幾位隨侍宮人禮官先行,陪嫁物資再慢慢來。

前兩日,路還平坦。再走著,雖說是官道,也還是偶有些顛簸。

好在車內甚為寬敞,又鋪了上好的軟墊,再以錦緞覆之,斜倚在上面,倒也不會難受。宮內禁尋常縱馬,無憂反而覺得新鮮。

等最后幾日的時候,無憂再看,四周的綠色已基本消退殆盡,舉目盡是枯黃銀白。前方宦官兒來說“再過一日,應該就到平城了”,她將在那等拓跋銑來接親。

馬車內還擱著個大白玉瓶兒,里面插著好幾只牡丹花苞。原是臨行前,她見御花園的牡丹已是含了苞,就交代花房奴才特意剪了幾只好的品種來,一并帶上了馬車。

日日的炭火養著,一點也沒受到寒氣侵襲,今兒瞧著,已經是要綻了。

待拓跋銑來迎,應是開的正好,名花傾國,兩相歡。

正嬌羞想著,侍女突然挑了簾,頗有些驚喜:“公主,前兒個竟還有雪未化呢。”

無憂呵了一下手。可不是,快到梁國最北了,也,快到她人生的最南了。

馬后桃花馬前雪,出關,出關就此不回頭。

平城已灑掃干凈,夜幕時分,公主入城。明日一早,拓跋銑便會來迎親了。

宋柏看著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長舒一口氣,想著這事兒到底了結了。不知蓋頭下的那個姑娘可是甘心。

然人生在世,又有幾人身由己了?

待和親完成,薛將軍的事兒,也該了了吧。平城已有近一月無主。雖說是太平無事,但宋柏總覺得自己不能把心放下來。

一夜無眠,早上卻得了個晴空萬里。宋柏起身整裝,看著幾個侍女將無憂公主扶上城樓,他便橫刀立馬率下屬集于城門口。

只待拓跋銑前來,天地為證,日月為鑒,三軍將士在前,成這一樁天賜姻緣。

無憂已經站在了城樓上,居高臨下,剛好從蓋頭的縫隙下看著拓跋銑騎著馬盛裝前來。

她抿了嘴角,有些期待,又有些緊張。手便不自覺的攥緊了牡丹花枝兒。

花真的開了,抱在她懷里,盡態極妍。她聽見了有人高喊,“開城門~~”。

聲音拖得老長。她看見拓跋銑抬頭望向她,然后就羞紅了臉。癡癡的想:愿這一生,長樂無憂。

只下一刻,她就成了御花園的蝴蝶,被人一掌推落,從城墻上飄搖而下。

“開城門~~~”。原來是守門將把聲音拖得老長。

宋柏下馬躬身:“請拓跋王卸甲。”

他話音未落,一只翩飛的蝴蝶就斷了翅膀,重重的跌在他眼前。提前清洗過的地上霎時涂抹大片血色,腥味帶著熱氣氤氳在霧里。

“我梁國公主,許死,不許番邦。”

城樓上的聲音蕩氣回腸,然后就是數只蝴蝶飄在了北國,飄的冰雪之地春意盎然。

宋柏顧不得走十步出門,把無憂公主的尸首拖回來。他已經看見了拓跋銑揚手,看見拓跋銑身后一眾人已是箭在弦上。

他本能性后退,同時把一句“關城門”喊的聲嘶力竭。

高高的攀云梯已經搭上了平城城墻,厚重的城門能擋住人,卻擋不住木突猛烈撞門的聲音,帶著火的箭矢已經在平城城內如雨點般往下落。

拓跋銑看了一眼腳下無憂,由于數人經過,尸身上已經沾了塵土。但有幾片牡丹花瓣沾著血跡貼在臉上,竟有點好看。只是,這好看,比起眼前這座城差遠了。

宋柏飛快的站上城樓,才看見城外敵軍綿延,遠不是迎親隊伍之數。

此事有詐,可是誰使詐?是誰使詐?是拓跋銑本就心懷鬼胎,還是無憂公主寧死不嫁?

自從接了朝廷和親圣旨,出城巡防便暫停,今日之事所料不及。好在薛弋寒城內布置也頗為嚴謹,城頭滾石器械一應不缺。饒是如此,仍是傷亡慘重。

最后還是城里備下的大量喜酒起了作用,一桶接一桶的自樓上淋下。一碰到胡人射過來的火種,燒的連石頭都劈啪作響。才暫時扼住了這一波攻城之勢。

宋柏站在城頭看著胡人攻城暫停,此種變故太急,且戰且憂。他臉上鎮定,已是強撐。

城下拓跋銑卻笑的淡然,仰臉道:“宋將軍,你看這破城缺水少糧,撐的了多久?你梁國公主不遠千里,以死辱我鮮卑,不如將軍讓個路,我且去與魏塱說道說道。”

拓跋銑一邊說著話,手上的刀也伸到了無憂尸首胸口。

宋柏不忍也不敢再往下看,移開些視線,艱難道:“此事突然,請拓跋王暫且退兵,平城必定八百里加急問明京中緣由。”

刀鋒向下,無憂的喜服被劃開,拓跋銑挑了中衣腰帶舉高:“將軍不必著急,我知你平城定能再撐個數日”。話落間一揚手,緞帶便被劈成兩半,飄飄蕩蕩的落回無憂身上。

而后拓跋銑便退了兩里圍城。宋柏深知,他在等平城糧盡水絕。

平城與安城雙生并蒂,共鎮此地。城內常守將士不過三萬,安城有兩萬余人。余下五萬薛家親兵常年分散在諸邊小城,需以軍令調之。

但此時此刻,誰出得了城調兵。只求戰事傳回朝中,皇上下旨支援。

城內信鴿已盡數飛出,一半飛往京都,一半卻是飛往安城。宋柏只恐胡族此刻五部聯合,若平城被圍,安城那邊也要起戰。

數十位武藝頗好的將士已收拾好行囊,即刻便從城內暗門出城,不知能有幾人能活著去報信,亦不知道此番戰事,幾日才能傳到朝野。

更不知的是,若無糧草援軍,平城還能撐幾日。

月朗星稀之時,平城的城門方才開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宋柏親自出門將無憂公主的尸首抱進了城內。

戰火紛飛,無憂的臉上早已污漬斑駁,若不是平城天還微寒,只怕連尸臭都有了。

宋柏思索了良久,終于還是扔了火把。和今日戰死的將士一起,埋骨此地。此番情況,他實在沒有能力送一具尸體回京城了。

朝作紅顏,暮為飛灰。天下何人能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