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黃雀(三)

她不喜這個人,懶得多問。只捏了筆道:“做什么。”

此時的蘇遠蘅滿身酒氣,發絲散亂,臉上怒氣橫生。不答薛凌的話,上來冷不丁直接掀了桌子。

薛凌顧著那本百家姓,抓起來急退幾步,仍是沒避開飛散的墨漬,身上染了一片。

晚間睡衣單薄,沾水就貼著肌膚。她到底是個女兒家,一時又羞有氣,抓起平意指著蘇遠蘅道:“你發什么瘋。”

不料蘇遠蘅渾然不顧她手上利器,走上前來扯了薛凌衣領。

酒氣四溢,口不擇言:“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是個什么東西,是鬼谷重生,還是諸葛在世。

你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這一連串詰問讓薛凌摸不著頭腦,她有心要直接把蘇遠蘅手剁下來,卻終究不敢傷了他。

偏衣服被死抓著不放,酒后之人的力道特別大,她推了好幾下還推不開。

心一橫一劍下去,將蘇遠蘅抓著的那塊衣料切了下來。而后飛快的扯起床上外衫裹在身上。

平意鋒利,她下手又準,自信不會傷了蘇遠蘅。但在蘇遠蘅眼里就不是這么回事,還以為薛凌有心要砍他手,是自己縮的快,才堪堪避開。

這一嚇,酒意總算醒了些,站在原地,瞪著薛凌沒說話。

薛凌收拾好身上衣衫道:“蘇少爺今晚是喝了幾壇子,是哪家的姑娘不周到,要到我房里尋消遣。”

其實薛凌已經好幾日未見蘇遠蘅了,蘇家年關事多,何況她也不怎么留意這個人,自然沒怎么惦記。沒想到,蘇遠蘅一回來竟然闖到她房里胡言亂語。

蘇遠蘅突然滿目頹然,凄愴的看著她道:“薛凌,不是我喝多了。是你喝多了,西北苦寒,冬日糧食本就奇缺,你要讓多少人……。”

“誰給你的膽子這么叫我”。蘇遠蘅話未說完,被薛凌一腳踢斷。

這個名字是芒刺在背,是如鯁在喉,是她那年春雪里怎么也撿不起來的半個饅頭,他蘇遠蘅怎敢叫的么這么理所當然?

這一腳正中蘇遠蘅胸口,他并未躲閃,整個人被踹的跌倒在地。

不知是起不來,還是不想起來,倒在那里半撐著身子一直咳,半分也瞧不出往日風流的蘇家公子相。

薛凌思索著那句“冬日糧食奇缺”,覺得分外好笑,這蘇遠蘅莫不是關心起了百姓死活?

干脆問道:“多少人怎樣?他們不過是螻蟻,錦衣玉食吃得,殘羹剩飯也舔得。

天子死了尚不過跪三跪,你娘親才漲了五分利,蘇大少爺操的哪門子心?”

薛凌說的云淡風輕,心頭卻有千斤之重。

她既催著蘇夫人提高價格,自然想的到底層日子難熬,可這難熬,也不過一時半刻節衣縮食罷了。

當年西北戰起,餓殍遍地,那些人不也活的好好的,事后更是記不起薛弋寒半分好來。

蘇家迎來送往,什么景致沒見過,這么點微末小事,何以讓蘇遠蘅成了這般癲狂樣子。

有什么事兒,是她沒料到的?

“薛凌”。這一聲薛凌,蘇遠蘅怒意猶重。

喊完停了好久,才繼續道:“西北庫勒的糧價,都漲到了十倍之數。再過幾日,只怕那一片的商人,要血流成河。”

說著眼角竟有淚光,不等薛凌答話,蘇遠蘅草草抹了一把臉,站起來奪門而出,也不知是在哭誰。

這話說的如二月春雷,薛凌沒去追蘇遠蘅,趕緊想著那句十倍之數。

怎么會這樣,平安二城已不比以前,僅做瞭望只用,日常駐兵不多。

她不過想試探一下魏塱與霍家局勢,所毀糧草在烏州就該能籌夠,怎會波及到庫勒去?而且價格之高,遠遠超出她想象。

越想腦子越亂,心不在焉的收拾了屋內殘局,才躺到了床上。

本是打算明兒再問,門外有人敲門道:“落兒姑娘可曾睡下?”

是蘇銀的聲音,若無要事,這個人怎么也不會來找自己。薛凌又一個翻身起來開了門:“大半夜的,何事?”

蘇銀滿臉焦急:“擾了姑娘清夢,小的也是沒法兒。勞煩姑娘且去夫人那看看,少爺喝了些酒,小的勸不住。”

薛凌轉身抓了平意跟著蘇銀出了門,只想著蘇遠蘅當真是瘋了。在她這沒鬧夠,還鬧到了自己親媽那。

正好去看看,是山崩了,還是地裂了,要他在這尋死覓活。

還沒走進去已經聽到里面蘇遠蘅怒不可遏,蘇銀做了個手勢,一溜煙不見了人。薛凌也沒敲門,直接推開走了進去。

不知今日是什么良辰吉日,這一大家子居然都沒睡。蘇夫人妝容精致,屋里燭火高照,顯然是一開始就沒歇下的。

薛凌正要說話,卻是蘇遠蘅搶了先,見她進來,更是激動:“你也來了,正好。你們大事已成,開不開心,你們就那么喜歡踩著人骨頭走路?”

“遠蘅”。蘇夫人坐那,終于是沒了平日笑意,兩個字喊得有些怒其不爭。

蘇遠蘅聽見她叫,尊卑不顧,拿手指著蘇夫人道:“命賤命賤,你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

為什么命賤,不是別人,是你,是你蘇姈如,是你蘇姈如讓全天底下和你一樣命賤。”

話落轉過身來指著薛凌道:“還有你,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當真以為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冤有頭債有主,你扯著不相干的人送死。薛家這般行事,當年怕也不是誰冤了他。”

薛凌臉上冷的要凝出冰來,她不知道自己扯著誰去死了。

除了當晚那個被羯人砍死的卒子,還他媽有誰死了!死的何其凄慘才能讓蘇遠蘅在這里大放厥詞。

這屋子里的對話傳出去,怕才是真的有人要死了。

她看了一眼蘇夫人,無聲的表示著自己的憤怒。好似遠蘅再多說一個字,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來。

蘇夫人避開了薛凌的目光,也沒正面回答蘇遠蘅。

好一會才道:“到底是誰命賤,你勸了這幾日,有幾家愿意撤?

賤不賤都是自個兒給的,背后翻云覆雨的,不是我蘇家手腳。”

蘇遠蘅像是突然被誰拿走了全身力氣,再沒有剛才狠戾,面上全是哀傷。

喃喃道:“你說的對,你說的對,都是自找的,自找的。”

聲如蚊吶,分不清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屋內兩人,完便搖晃著走了。

薛凌盯著蘇夫人不說話,這二人吵的太過詭異。加之這兩日她忙著別的事兒,實在不知怎么了,一時之間問都不知道從哪問起。

“落兒早些去睡吧,不必盯著這事兒,圣人不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