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九連環(四)

蘇府雖常年冷清,但蘇姈如在的地兒,大多是喜慶的。畢竟蘇夫人見了誰都是那副觀音佛笑,她生的又美,更添幾分慈色。這會雖一疊子賬目看的頭大,臉上神色仍未露疲態,反而有些喜不自勝。

蘇遠蘅剛從外頭回來,見她還在忙,也并未退出,如今事多,便是不能分心也要分一分,拉了把椅子道:“沈元州的人已經找了來,沒說是上頭指使,反而做出一副自個兒貪婪,要蘇家供著的意思。”

蘇姈如停了筆墨,抬起頭道:“這么快,今年的份額就用完了”。說著又飛快的低下頭去寫寫算算。這五月底了啊,新賬疊舊賬的,整半年的都得清一清,她都忙了好些日子了。偏有些事兒又不能交給外人,都活到這份上了,還是免不了累,偶爾想想,人這一世都不知道圖個啥。

蘇遠蘅一改在外頭那副溫潤相,坐椅子上冷著臉道:“能有什么份例,戶部那幫人根本不知道生意是怎么做的,就按羯人的人頭算,多給一絲一毫也不行。就不想想這一路,又是山水,又是官吏,走一路,損一路。能剩下五成,那都是掌柜的會辦事兒了。”

這賬可不就是難算,本是有一筆記一筆,就行了。偏偏哪家的賬都得拿昨兒補個今兒的,再把今兒的扣下算到大前兒去。顛三倒四,變黑為白。宋家買的得安李家頭上。送往東邊的得說是北面拿走了。蘇姈如笑容不減,卻難得微微嘆了口氣,今年上半年的生意,怎么就比以前還難做了啊。

她慢悠悠的繼續做著手頭事,蘇遠蘅卻是不耐煩,道:“依我說,蘇家就不要再參合這事兒,誰樂意去,就讓他去,反正大把人盯著這個肥缺,只要蘇家不攔著,沈元州不會不顧念人情的。”

“人情?什么人情”?蘇姈如抬起頭來狐疑的問了一下,不等蘇遠蘅回答,又低下頭去算賬。

蘇遠蘅再也忍不住,沖上來將蘇姈如手底賬本扯出來丟了老遠,還不住手,又去丟桌上的筆墨等物。一邊扔一邊怒道:“都是假的,你在這裝什么樣子,我說著事情,你就不能停停嗎?”

蘇姈如看了看胸口沾染的一點墨跡,還是那般笑著看蘇遠蘅道:“你呀,怎就非這么著急”。說著站起來去撿被蘇遠蘅扔到地上的那本賬目。撿起來抖了抖一看,剛剛寫的那一頁已經被畫了重重一道,有個名字看不見了。她拿著坐到一旁,道:“你看,我編了一個上午的東西,可不又得重新編。”她說的是抱怨,可語氣沒有半分厲色,倒真真是慈母做派。

蘇遠蘅將頭側向一邊站了一會,蘇家多年來就這模樣,他忍的了也要忍,忍不了就忍一忍再忍著。為什么人要被生下來,他對這一切早就厭倦,卻敵不過那句“遠蘅是蘇家唯一的兒子,娘不叫你去,能叫誰去?”

“你說什么情分來著?”蘇姈如將撿起來的賬本擱到一旁,走到桌前,摸摸壺里茶水尚溫,給自己倒了一杯。

“便是蘇家不愿意作這種事,想來沈元州并不會說什么,咱們給他找個人就是了。就算他有意見,對皇命陰奉陽違,怕也不敢做的太明顯。”

“古往今來,我只見過下位者替上位者背鍋,從未見過反過來。”

“什么意思?”

“明限暗不限,是皇帝的意思,沈元州不過是擋箭的。他一個將軍,巴巴的討好羯人有什么意思,還來管著你蘇家一年到頭買賣多少,你呀,當了幾天官兒,也沒學到那些人半分本事”。蘇姈如不疾不徐道。

蘇遠蘅對此嗤之以鼻:“皇帝有什么必要這么做,天下什么事兒不都是他一人說了算”。他想起安城一事。這么多年了,從來就是這個光景,官字兩張口,皇帝是全天下最大的官。

蘇姈如并不太在意蘇遠蘅語氣,抬手指了指剛剛算賬的案桌道:“桌上有信,最底下壓著呢,要是沒有,也不知是你那會子丟地下了沒,你且先瞧瞧,總也是要你去辦的,你爹跑跑腿還行,找人我卻是不放心”。說完便用手支著頭閉目養神。

累,人又不是鐵打的,她可是整整一上午都沒個停歇。若不是兒子進來,少不得還要忙活一會。又都是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也不能讓個丫鬟在旁邊給捏捏。以至于現在在桌子這么硬的地兒靠靠,都覺得分外舒適。

可惜蘇姈如的舒適沒有持續太久,蘇遠蘅快速看完那封信,立馬撕的粉碎,操起一個硯臺咋砸地上,道:“你瘋了是不是,你瘋了是不是!”

蘇姈如似乎早料到他這般反應,聽著巨響,臉上細微表情都沒有,還揉了揉太陽穴,才慢條斯理把眼睛睜開道:“你那會說什么人情?”

蘇遠蘅還想砸點啥,可桌上已經沒其他東西,那疊寫好的賬本,他又下不了手。這東西自己也是經手過好多的,知道要花多少心血才能把一本湊滿。他左右看了看,沖到蘇姈如坐著的桌子旁,拎起茶壺扔地上,幾個杯子也砸了干凈,才停下來看著蘇姈如道:“你清醒些沒?”

里頭動靜太大,蘇銀在門口探了個腦袋,小聲喊:“夫人?”

蘇遠蘅有心再拿個什么砸過去,但桌子上空空如也,剛他已經砸干凈了,只能回頭大喝一聲:“滾。”

他的話明顯沒起什么作用,還是蘇姈如輕擺了擺手,蘇銀才默不作聲的將頭縮了回去。

“你那會,說什么人情來著”?蘇姈如看著蘇遠蘅重復問道。臉上表情也似乎真的不知,卻讓人無端生厭。

蘇遠蘅只覺的自己快要崩潰,沒有人情,早就沒他媽的什么人情了。他原想蘇家退一退,讓沈元州另謀高就,想來也不會太過為難。實在不行,蘇家不要計較眼前利益,多扶一把想要參合這事兒的人就信了。

那封信,那封信上赫然是霍家,霍家要與蘇家連手。雖沒寫做什么,但蘇家能做什么事,不就是給些官老爺源源不斷的送錢送物嗎?霍家突然找上門來是為的什么,他這會還想不出來。

但既然信上說已經成了,那就雙方已經結為一脈,明知沈家跟霍家勢同水火,蘇家為什么要去討兩家之好啊。若剛剛還覺得能賭半分情意,現在敢退就是死!這圈里人來人往就那些,但凡一個人跑去給沈元州告密,說蘇家離了沈家是為了和霍家來往,難不成以他七品還是抬舉了的官位,能跟將軍抗衡?

蘇遠蘅氣急敗壞的指著蘇姈如道:“你這是把自己放在火上烤,這事遲早會被人知道。倒是沈霍兩家都會容不下我們,你為什么要這樣!”

“怎會被人知道?投靠其中一家會被人知道是真的,可若所有人都盡在蘇家掌握,那就不會有人知道啦。遠蘅早些去看看什么人適合擺在這個位置上,免得霍家久等。”

蘇姈如輕描淡寫的回避過問題,她也不愁蘇遠蘅不去。這事兒一旦定下來,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蘇遠蘅沖上前幾步蹲在蘇姈如面前道:“阿娘,我們走吧。人間富貴,你我不缺,何必非要求個再上一層樓。你這些年,開心過嗎。我們找個山明水秀的地兒,我早些結了親事,生他十個八個孩兒帶著。不要再說什么蘇家蘇家了,天下那么多姓,蘇字并不是非要特殊啊。”

“阿爹,這些事,你開心過嗎”。蘇姈如看著眼前一臉祈求的蘇遠蘅,覺得這好像就是個輪回。自己問阿爹這句話的時候,好像還沒遠蘅大呢,大抵是自己的命數來的更早些吧。

蘇姈如的爹蘇暮景,是蘇家三代單傳。不過這個說來也沒意思,反正蘇家代代只生一個,不過那幾代運氣頗好,一直是個兒子,直到了蘇姈如這代,才有了那么點不盡人意。

宅門里頭,要發生點什么不測也很正常,何況是蘇府這常年人少地廣的宅子,里頭水池假山不計數,那小兒嬌氣,一個看不好就沒了。聽說上幾代,可是有這等事發生了。到了后頭,都說是上天詛咒,蘇家得了人間巨富,便享受不到子孫福澤,虧得他家一直做善事,才勉強代代給個獨苗不至于斷了香火。

難得蘇姈如平平安安長大了,聽得最多的那句話與蘇遠蘅所聽相差不大,都是“你是蘇家唯一的指望。”

幼時不覺,再大點就要跟著蘇暮景東奔西走,問的也相差不大“阿爹真的開心嗎?”

想是問的多了些,蘇暮景終于放在了心上,回問道:“什么都有,為什么姈如覺得不開心?”

“因為做的事情全都是不想做的啊。”

她不想去編排賬目,也不想去看人臉色,甚至到后來連吃飯喝茶都不想去了。手碰到的任何東西,第一個想的不是自己喜不喜歡,而是:這是哪家哪人的心頭好,下次得惦記著送過去。

說是什么都有,實際上有過什么?

蘇暮景也不惱,笑笑道:“你看有幾人活的歡喜,就說昨日遇著的那個農夫,他賣了一年的收成,還買不得你頭上一朵珠花。再說前天我帶你去瞧的那個大人,他治下的地盤出了歹人,有心要重辦,卻聽說是上頭紅人的親戚。哪有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爹爹可以的,蘇家已經什么都不缺,我們找個山清水秀的地兒,既不當農夫,也不做大人,只管做點自己喜歡的。”

“快些算你手頭的賬,你是蘇家唯一的女兒,不該想這些。”

怎就不能想?非但可以想,還能做。她真找了一塊山清水秀的地兒,哄騙著蘇暮景住了幾日,鬧著再也不回去了。什么蘇家,什么生意,通通不要了。

蘇暮景掙扎了些時候,許是那地實在風景秀美,他竟真起了退的心思。女兒正值芳齡,若真做個江南富足翁,當真世間美事。

沒有人在與虎謀皮之后可以全身而退。當時的蘇姈如尚不明白,但蘇暮景肯定深知。他想賭一把,不惜把私家賬目交出去供那些達官貴人打消嫌疑。

他輸的慘烈,被一人放過已是不易,何況蘇家牽扯的是京中眾人。這個官員拿過蘇家銀子,那個官員得過蘇家送的美人。聽說蘇暮景要走,唯恐走到遠些的地方把這些事抖落出來,怎么能放他走?

全力傾盡,他保住了蘇姈如在京,并未能送蘇姈如去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蘇姈如想摸一下兒子的頭,卻并未動手,只是笑著道:“上月蘇府給進賢知府大人送的,是一萬兩雪花銀吧。可還摳著蘇家的商隊?”

“早已放了”。

“那你說他能放蘇家嗎。”

蘇遠蘅沉默良久,站起來退出了屋子。

沒有人可以放過蘇家,庫房里那厚厚的一疊賬目,上頭名字覆蓋朝野上下。如果可以用來要挾別人,那就是人間利器,如果不能,反而成了自縛的那顆繭。縛的蘇家要么成蝶,要么腐爛。

有些人,一世為弓,世世為弓。弓只有等弦斷了才能退,或者,成為最鋒利的那一把,讓每個人在拿捏這把弓時都得掂量掂量,會不會割傷自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