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至于此,京中變化如何,總還沒到眼前。只是棱角尖銳的人,往往傷己更多。薛凌看不見屋里另外兩人表情,不過猜得到,大抵是看傻子一般瞧自己。上好的牛皮鞣熟,又捻了數股為一根,原子上力道最大的野馬也掙不脫。她在平城,見這東西也是見的多了。以平意之鋒利,大抵能一試,但說要用這枚瓷片割開,估計得磨上一兩天。何況她這會毫不避諱,大大方方的展示于兩人之前,肯定是沒機會藏起來慢慢磨了。
剛剛抓的太急,手心已經被硌出一絲紅色印記。聽見胡人男子的腳步聲略停頓,然后轉眼即到身前。薛凌瞬間五指閉合,捏了一下瓷片輪廓。再張開之時,尖銳的那一線已經被捏于兩指指尖,觸及左手腕,轉眼地上就是猩紅淋漓。
這個屋子里最脆弱的人,原來是人啊。
她聽見胡人男子大喊了一句什么,手上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頓。眼上黑色布條未解,卻是蘇夫人巧笑嫣然而過。
“我比你還小的時候,就知道,當著你面尋死的人,救不得”。紙上得來終覺淺,當時不過是惱恨蘇姈如擺了自己一道,現在自己用來,方知此言不虛。當著你面尋死的人,大多救不得。
尋了兩次死,第一次是當著拓跋銑的面,他不得不救。這一次,卻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誰,也毫無把握,堪稱豪賭。雖只是一片薄瓷,但人腕間處脆弱,她又有心要把那人逼出來,力道既準又狠,那根上好的牛皮繩都被鮮血浸了個透。卻不知是不是人傷的多了,疼痛感都便的微弱許多,一時之間只感覺有些眩暈,卻并未有想象中的劇痛襲來。
胡人男子自是大駭,正如薛凌所想。他本覺得怪異,以為薛凌是要用瓷片割開繩子,沒想到轉眼就見這漢人女子傷了自己。自古胡漢有別,他是多有不喜。但小王爺臨走交代過,這漢人女子與鮮卑有往來,一定要好好看著,臨行又回頭著重叮囑不要傷了。若真是死這,自己擔責事小,誤了羯族前路事大。
他趕緊上前扶著薛凌,沖著那送飯的女子喊著送些止血的東西來。漢人女子貞烈的傳聞,也是聽過些的。故而這些天他都好吃好喝的供著,唯恐鬧出什么事來,這下倒好。
薛凌慣不喜歡別人碰到自己,何況是胡人,只是這會沒奈何。嬌弱要嬌弱些,不嬌弱,裝也要裝的嬌弱些。倒在胡人男子的懷里,道:“我是走不掉,但是想死很容易,讓你主子出來”。她也不知這人到底能不能聽懂漢話,卻也沒其他辦法。一邊翻來覆去的重復著這句話,一邊拼命掙扎著不讓那男子碰到自己手。
委屈本是裝的,她在打這個主意時沒有半分委屈,心里全是憤恨。那人既然敢綁了她,她就算是死也要把那人拖出來,能殺了就殺了,不能殺,就先認個臉,下輩子再殺。下輩子不行,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直到得手為止。
可這會行動起來,突然滿滿都是辛酸。三年看似步步為營,實則從頭到尾都是顛沛流離。好像沒有一件事,稱心如意過。救了宋滄,就失去了兩年半的自由。燒了安城,沒能激起半點風浪,反而死了一大片無辜之人。齊清猗的胎沒有保住,霍云昇也沒死。千里迢迢搭上了拓跋銑,卻被困在這回不去。假意真心重疊,淚水就合著腕間血一起往下滴。到最后,嘴里已經說不清那句話,只剩一點輕微呢喃。失了威脅的力度,反倒有些討饒的意味。
胡人男子已經扯了兩片衣襟給薛凌裹著,又直接解了那條牛皮繩子捆上。他見薛凌失血過多,一時半會也不怕她跑了。處理完畢,仍是將薛凌扔回床上,為難著出了門。
王爺的來去,不該是他這個下屬該追著問的。所以這幾天石亓沒回來,他也沒逾矩去打探。更何況,這是鮮卑的地頭,小王爺再三交代不要走漏了風聲,免得被拓跋銑知道羯族抓了人。但現在這個漢人女子要尋死,他就不得不遞個消息去。
說不上他這種想法是忠還是傻。石恒顧忌著禮儀,不出王宮也就罷了。但石亓自來不喜鮮卑,這幾天不見人影,實屬奇怪。偏胡人男子竟絲毫不覺,生生拖了這幾多天。
腕間束縛已解,眼上那片布條自然算不得什么了。但薛凌也并未動手把它拿下來。她確實是失血頗多,但自己是否真的想死,總是有數的。這會雖覺得無力,但要硬撐著走,也未必辦不到。
只是人都狠到了以自己為餌,那條魚沒上鉤,怎么甘心撤網?送飯的女子已收拾了地上狼藉退出去,余地上鮮血未經清洗,腥味經久不散。薛凌蜷縮在床角,抱著膝蓋,仍舊是在黑暗里去摸碗間的疼痛處。
血已經止住了,她甚至沒有暈厥,情況比預料中好的太多。能放心把自己留屋里,想必也沒什么利器留在這,虧得自己是以女兒的裝扮啟程回京。這三四日未曾梳洗,發間還有些釵環在。手摸上去,撿了一根最長的緩緩拔下來感受了一下,似乎是銀質的,軟了一些,但還算尖銳。
門口吱吖響動,薛凌快速將簪子塞進枕頭底下。微微側了臉,卻并不言語。
來的自是那胡人男子,他解了薛凌束縛,唯恐旁人來出了亂子,念及薛凌那會沒吃東西,便又送了一些來。自己的信是遞出去了,卻不知道小王爺幾時回。這個漢人女子,總還是要好好養著的。
見薛凌居然沒摘掉布條,他倒有些吃驚。生怕薛凌是真不想活了,放下手上東西,生硬的喊了一句:“不殺你。”
薛凌便又想嘆氣,聽這個調子。此人就算能聽懂漢話,估計也就那么幾句了。擺脫了任人魚肉的局面,腦子里總會冷靜些。她既受了傷,總是得補補體力,不然人來了,自己也無能為力。倘若人不來,也是要花功夫走的。可這會也不能表現的太過行動自如,不然大概又要被綁起來。故而裝作掙扎了幾下,她終沒從床上起來。
想是胡人男子不耐煩,端著東西走到了床前。薛凌只感覺有熱氣撲到了面上,手循著抓了過去,松軟手感,竟然像是個饅頭。這東西在這,也算個稀罕物了。頓了一頓,她才放進嘴里咬了一口。
真的是個饅頭,比京中手藝不遑多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