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公卿骨(八)

常見她譏諷鄙薄,含焉還是頭一回見她如此鄭重反駁過誰。一瞬間要慌,垂頭間記起蘇夫人說做賬最要緊就是信。

真的要信,假的格外要信。自個兒不信,旁人如何信。

況這句并非就是假,她素難聽見這般有道理的話,天下女子不就該偏幫女子嗎?至少此話也能為薛凌當日救她做了個最好的注解。

她記得的,薛凌一開始,明明就,不想救自己。這世間女子苦楚,原該是女兒家更能感同身受些。

含焉鼓足勇氣,抬頭直愣愣看著薛凌,雖有些閃躲,到底還是堅定問:“如何..如何就不對了。”

倒是薛凌先移開目光,不似往日咄咄逼人。溫聲道:“倒也不是此句不對,只是不那么盡然而已。”

院中飛鳥撲棱棱過,抖落大片瓊瑤。薛凌偏頭目光移過去,終于知道京中的雪和平城有何處不同。

京中再冷,總還是有些飛鳥走獸在。大雪封山之際,她仍能看見二三麻雀在枝頭來回蹦跳。

平城不同,平城一下雪,惟余茫茫,白的絕對。

她回轉頭看著含焉輕笑,幾乎是頭一回記起平城十二三年里,薛弋寒寥寥數次的溫柔樣子。

終歸自己是個姑娘家,也曾問過男女之別。大抵薛弋寒覺得在此事上確有虧欠,所以耐心給的很足。

她把這份耐心從回憶里帶出來,換取這段日子里絕無僅有的平和,很像齊清猗勸齊清霏,對著含焉道:“我當日會救你,并不是因為你是個女兒身。

我父親曾教我,將授命之日,則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援枹鼓急,則忘其身。

身家親眷皆可忘。男女之分,又算得了什么。要緊的,是記得自己肩頭責任和.....此生心正。

我不喜歡蘇夫人說的那句話。若女兒家就該幫著女兒家,那商人婦就該幫著商人婦,士大夫就該一心向著士大夫。

若男女可分,那一切不同皆可分。行當階級,三六九等。人人都有個分明,人人便不會為異類說話。

我希望,便是女兒家,也該有幫扶天下的正心。急人之所急,難人之所難。苦楚人皆有之,雖著相不同,根源無非就是求告無門,求助無路。

我知你流落胡地艱難,可你也瞧見了,當年之事,哪有男女老幼之別。若你他日真能安身立命,保得一人,便是一人。保得一城,便是一城,說什么學成之后要幫著女兒身。

那日,你便是男子.....我亦不會眼睜睜看你做刀下亡魂。

只是事態緊急,你當時知道的,馬只有三匹。倉皇之間,我免不了要為難。事后念及,常有自愧。幸而......”

薛凌撇開臉,輕聲道:“可惜我...未學得我父親心境之萬一,看不透人間疾苦。所以沒曾想你孤身上路兇險,實在對不住。”

含焉嘴角抽動,哽咽著道:“不是那樣,我已經...已經對你感激涕零.......”

她話不成句,薛凌站起頷首,轉身走得幾步,掀開帷幔,緩緩出了口氣。后頭含焉掩面,淚水從指縫里滲出,指甲上金箔沾水即脫,露出原本的淺粉色。

雖素淡了些,但比金銀看著有暖意。

她一時悲慟不能自忍,不知前頭薛凌負手而立,對著滿院風雪盟誓一般,默默道:“愿我得開天門,重鑄人路。”

陶弘之說的對,她哪是原諒旁人,她就是原諒自個兒。

申時初含焉回了蘇府,這數日熱鬧終于散盡。薛凌吹了半下午風,晚間賴在寢房榻上不愿挪身。

逸白過來報了隱佛寺那頭的事,說是盧榮葦今日已定罪,過些日子就砍了。隱佛寺的禿頭死里逃生,一門心思想見見自己救命恩人,問薛凌允還是不允。

拓跋銑交由江府去處理,隱佛寺這頭她哪敢見啊。笑說壑園人那么多,隨便拉一個見見不就成了,怎么盡將挑子往自己肩頭堆,累也累死了。

她抱著個軟枕,魂牽夢縈:“雪這么大,好像回了平城一般。”

日子一晃就這么過去十天半月,蘇凔和李敬思來了幾回。養傷養傷,不就得時時養著,常往醫館跑也是正常。

閑話間,聞說李阿牛請了個孔孟大儒,日夜手不釋卷懸梁刺股,勤奮程度直逼要趕考的書生舉子。連帶著將蘇凔拉了去,好時時不恥下問。

皇帝見自己的臣子有心向學,一時口快,又是呂阿蒙,又是將相和,直夸的好似只恨蘇凔李阿牛二人不能結為秦晉。

朝臣腹誹,這呂阿蒙倒還合宜,吳下阿蒙嘛。將相和是唱哪出啊,蘇凔不是相,李大人,他也非將啊。

不過近日樁樁朝事都要皇帝皺眉,有倆人能讓天子展顏,還管什么合不合宜。今日不是,誰能說明日這二人,出不得將,入不得相呢。

蘇凔與薛凌本有不合之處,多聊的幾句,到底得了個求同存異。尤其是最近西北那頭兵書緊急,道是胡人異動頻頻,怕是不日就要起戰。

前段時間羯族新主與鮮卑拓跋銑狼狽為奸,這次若打起來,定是五部齊聚。偏偏又逢霍賊生亂,寧城一帶換帥不久。外憂內困,怎不叫朝廷上下憂心忡忡。

再是與薛凌嫌隙,在平安二城上的關注,蘇凔比薛凌只多不少。然他少習兵書,對胡人更是不了解。一見薛凌,哪能忍得住不提這些。

蘇凔心急如焚,反倒薛凌穩坐軍中賬。胡人異動,因何異動?不就是,她讓拓跋銑動的么。

唯有胡人異動,沈元州才能急。沈元州一急,魏塱就得跟著急。皇帝一急,就不知道多少人再也急不了。

這仗,且打不起來。若打起來了,豈不證明沈元州說的是真話?他必須說假話才行。

她看著蘇凔,終沒跟他說這些。甚至慶幸于拓跋銑那封信沒有落款,當然了,有落款的話,江玉楓也不敢在眾人前拿出來。

安慰了蘇凔兩句,胡人多不會在冬日起戰。冬日里雪后草枯,胡人馬匹難以得到補給。而漢人這邊秋獲剛過,糧草充足。除非胡人活不下去了,不然絕不會過來的。

蘇凔還在揪心,道是沈將軍那邊兵書下了十幾道,要求在平安二城增兵。

薛凌聽得無聊,續著先前的話道:“史上好些戰事,都在開春。草長出來了,原子上化了凍。漢人呢,正值播種,青黃不接,這才是南下的好時候呢。”

那一年,就是仲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