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惡路岐(五十二)

這話來的無頭無腦,無根無據,丫鬟伸手拿了一盞燭火,想湊近些問。沒等他挪步,李敬思已然又倒了回去,像是夜夢驚醒的一句胡話。

是哪個“她”,又是為著什么笑,再沒人細究。只難為他跟薛凌分別如許久,還在絞盡腦汁的思索薛凌一言一行。

翌日清晨薛凌果然醒的早,雖蘇府的喪貼上寫著吉時是巳時正中才出殯,拾掇一陣,再從壑園往蘇府去,也得大半個時辰。

再說了,她今兒還真不敢獨自去。

喚來丫鬟梳洗后,沒等她去尋含焉,含焉自己先跑過來,頂著老大倆黑眼圈,哈欠連天像是一夜沒睡。

問答幾句,無外乎都是為著蘇家事,多說兩嘴,含焉又是一副啼哭相,薛凌趕緊應和著招了薛瞑吩咐了幾句,高聲處卻是說趕忙幫著搬所謂元寶紙錢。

逸白那里早派人知會過,自是無人阻攔,他攔著含焉是怕惹禍,本就沒攔著薛凌的道理。一番折騰著出了門,馬車在蘇府門前停下時,天邊紅日已升了個完整。

含焉抹著淚下車,薛凌摸了摸腰間,輕“哼”了聲,有些自嘲般想著,這狗日的老天總算幫著了自己一會,好歹今日沒下雪。

等薛瞑將兩大籃子搬下去,薛凌跟著下了馬車,門口處含焉與蘇銀已在攀談。她抬頭,正門兩邊各掛了斗大個白燈籠,在晨曦里搖搖晃晃,好似要散成一堆雪砸將下來,有些刺眼。

看見薛凌來了,蘇銀面上表情明顯一變。薛凌瞧的清楚,只大咧咧抿了抿嘴角。蘇府慣來是蘇銀干這迎來送往的活兒,早知他要站門口,若連這都避諱,也犯不著走這一遭。

蘇銀繞過含焉,上前兩步,陪著笑道:“是壑園薛姑娘,承蒙惦記賞臉,夫人黃泉亦有榮光,感念姑娘良多。”

薛凌偏頭,矜道:“好說好說,夫人蒙難,壑園上下無不斷腸,今日我特來送一程,惟愿早日往生極樂。”語氣不像奔喪,倒像是屈尊降貴來給誰賀壽一般。

話落指了指薛瞑拎著的籃子,大言不慚:“一紙一痕皆是小女子親手所作,聊表哀思,不成敬意,只添幾文碎銀與夫人乘鶴。”

含焉疑惑瞧了她一眼,又明白過來這是句場面話,她斷無拆穿薛凌的心思,只就著袖子趕緊又擦了擦眼角。

傷懷如她,但見蘇銀與薛凌相互恭敬,絲毫沒聽出來蘇銀言外之意是我家夫人在底下等你,更沒聽出薛凌話外之音是蘇姈如那個女人早死早超生,算我湊錢給她買路。

旁兒薛瞑垂頭抿了下嘴角,他倒是常聽這些大人話里有話,非但沒覺薛凌刻薄,只覺姑娘家伶牙俐齒,驕縱的令人捧腹。

蘇銀明晃晃咬了下牙,還是老老實實伸手指著門里,喊:“姑娘請。”說著也朝含焉行了個禮。

含焉朝著薛凌點了點頭,抬步先走。薛凌一扭臉,招呼薛瞑先進,隨后與蘇銀一笑,這才大步進了里面。她走的快,幾步路已經搶在了含焉前頭。

園中飄白掛素不足提,過了垂拱門再無外人,蘇銀一路領著幾人直奔靈堂。態度之直接,都讓薛凌懷疑這人是不是要將自己引過去當場格殺。

她對蘇府再熟悉不過,看蘇銀走向,蘇姈如的靈柩應該是停在正廳。越走越近,便忍不住去摸腰間。袖里恩怨也在,但恩怨短小,真是呆會多人打將起來,還是長刃穩妥。

含焉啜泣之聲愈發大,薛瞑拎著兩籃子走在最后,外衣下頭一柄長劍也是貼身放著。他不知薛凌為何突然交代要多帶幾個人,但得了吩咐,時時一顆心提著,就怕有人突然對薛凌發難。

周遂等人亦是早早到了蘇府外頭候著,真若有事,一聲唿哨便能沖進來。只是今日蘇府辦喪,料來不敢大張旗鼓。刀劍相向的想法,未必不是薛凌自個兒做賊心虛。

四人各有計較,總算進到里頭,薛凌見蘇凔居然已經一身素服直直在棺木前頭,一張張往火盆里投黃紙。

倒是旁兒個蘇遠蘅雖跪著,手卻一直空著,腰身上一圈肥肉堆疊成面團模樣。兩相對比,倒像蘇凔才是死了親媽那個。

薛凌站著瞧了瞧,只說古來靈前都是跪人子,蘇凔不要臉貼上去,也不多思忱人家蘇遠蘅愿不愿意。

好在這些零零總總與她而言,僅僅是個瞧不上。要緊處,是自己腰間扣帶,但凡聽得一絲風聲不對,女兒繞指柔就不得不作個飲血百煉鋼。

她還是工整彎腰,一板一眼向著蘇姈如靈柩行了個禮,想著世上若真有鬼,起碼給你兒子帶句話,別在靈前動手,到時候打殺起來顧不得,掀了棺材蓋豈不貽笑大方。

蘇凔目不斜視,專注添紙,好似渾然沒看見薛凌來了。蘇遠蘅身為主家,先揚起臉漏了個笑,又抬手示意蘇銀上前將他扶起來,宛如跪了十天半月腿已經沒了了似的。

人站直了又拍了拍衣袖,才與薛凌施禮,拖著嗓子喊:“蒙薛姑娘高抬貴步,一旁暫飲仙霖。”說著指了指一側花廳,大概是來往賓客見禮后都在花廳處小憩,等著起棺。

不等薛凌挪步,蘇遠蘅上前兩步側了身與含焉作禮,語氣親切許多,問著姚姑娘好。

含焉淚水難忍,哭得一聲后凄聲念叨:“怎,怎么就遇上了這事。”說罷轉身從薛瞑手里接過籃子,兩步奔到蘇夫人棺木頭前跪下,放聲大哭。

薛凌翻了翻眼角,唯恐剩下那籃也被她拎了去,趕忙側身指了指,朝著蘇遠蘅示意自個兒也是帶了禮的。

蘇遠蘅只作不查,轉身一并跪了回去,蘇銀上前接過籃子擱在地上,伸手請薛凌先行。

薛凌看了看關門上牌位,正中黃墨寫就“蘇氏門中五代母之靈位”,旁寫君親人名各數,赫然蘇凔也在上頭。她沒多瞧,仍舊是手懸在腰間往花廳去,貌若溫婉,實在藏鋒。

進到里頭,見男女老少各異坐了七八張桌子,正中席似乎是不多見的蘇家老爺拿著個冊子,正與旁兒就著冊子里內容爭執些什么。

蘇銀說了句“姑娘隨意就坐”后轉身離去,薛凌手按著不放,找了靠墻位置坐下,免了打將起來腹背受敵。別的,她也懶得關注。

隨后丫鬟上了茶水,薛瞑并一旁坐著,二人俱是沒喝,零嘴都不曾沾口。巳時剛到,有主禮官進來喊各賓客送故人最后一程。

這就是要起棺了,薛凌尚不敢掉以輕心,起了身站著卻是對身旁動向分外留意。然臆想癥的刀槍劍戟都沒來,一切平平靜靜,恍若蘇姈如是真的生老病死仙去,而非被屠橫死。

賓客站到靈前,有小廝拎了籃子為一些人發簪臂用的素紙花。給人送葬這事,老李頭死的時候薛凌干過一遭,知道接了臂花的人就是要一直送死者到墳前的人。

畢竟來往親朋人數多,不可能個個都送。除卻親眷,知事的主家大多是按一戶一人算,提前備了物事,免得臨行還添不自在。

蘇凔自是不提,含焉接到花是在意料之中,薛凌也接了一朵,難免稍有意外。但看薛瞑手上沒有,她躊蹴片刻想著要不要推辭便罷,想來不去送,蘇遠蘅也沒那個膽子強人所難。

人群叩首的叩首,拜別的拜別,轉眼散盡。知禮棺一聲起棺,八個漢子抬起棺木邁了腳。又聽見唱孝子撐傘,這回總算蘇凔沒搶著去,蘇遠蘅接過引魂傘跟在棺木后頭。

又親朋,又至交,各人依著身份陸陸續續往外,含焉扯著薛凌走在隊伍末。她回頭,朝著薛瞑輕搖了搖腦袋。

算了。

算了,她想。送就送,薛瞑帶人暗處跟著就行。總歸蘇姈如不能葬個十萬八千里遠,無外乎近郊,真打起來,反殺不足,自己保命還是輕而易舉。

只是她想象中甚至是有點期待的刀光劍影還是沒來,一行人除卻在大家上撞著另一家送葬的爭執了幾句誰該讓路,別的再無磕絆。

甚至出城時卒子都沒細查,可能是這兩日要下葬的人實在多,別說不可能把具具棺木掀開看。便是有買不起棺材的,一張麻布裹了要拖出城,難道能說為了查逆黨就去瞻仰儀容?

所以萬事順當,一拜再拜三拜封土,祭文念完禮成。蘇姈如這么個人,再也沒有了。

禮官抹了把汗,在沖天火光前將功德薄遞還給蘇遠蘅,這趟活兒就算干了個圓滿落幕。待到一應物事燒干凈,眾人推推嚷嚷回城,薛凌見含焉哭的直不起腰,上前扯了一把,道:“妥了妥了,咱散吧。”

含焉大抵是哭糊涂了,惹火一樣將手抽開,垂頭掩袖跟著人群往回走。她并非覺得是個冷漠之人,只是此情此景,她還是憤怒于薛凌的冷漠。

人,怎么能冷漠成這個樣子?

便是萍水相逢,也該對生死之事敬而重之,何況是經年故人,從此陰陽長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