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惡路岐(五十三)

含焉撇了薛凌,轉身去追前頭隊伍,完全不知道薛凌說的這個妥了,指的是與曾與她耳鬢廝磨數個良宵的申屠易,而不是剛剛入土的蘇姈如。

只是她所謂的冷漠,倒是并沒感覺錯。薛凌站在原地,事不關己看著眼前人群,只覺這些人與壑園鴉雀相差無幾,三三兩兩,聚散無常。

直到隊伍末走出五六步遠,她才老實跟在最后,手搭在腰間仍不肯放。該有些許傷神的,為著申屠易,只是,這四五年間傷神的事多了,將傷神藏的嚴實些,好像已經成了一種本能。

她略偏頭往后,只瞧見一些魂幡在風中飄搖的殘影。沒人聽,她固執的跟蘇姈如對峙,默念都帶著分外強硬的態度,肆無忌憚發泄私怨:“你若當初救了申屠易,按蘇府從不虧本的買賣,他也得欠你兩條命,你就不用躺在這了。”

她邁步,眉峰愈冷,對著已經還未散盡的香灰味刻薄:“是你自個兒絕了自個兒生機,本來就跟我毫無關系。”

然即便沒關系,她也沒喊住前頭還在啜泣的含焉,只皺著臉暗嗤了聲“蠢貨”,少卿即追上了人,含笑溫聲道:“進了城直接回壑園吧,想必薛瞑已經在候著了。”

含焉不答,一路兩人再無別話。不多時整個送葬的隊伍皆過了城門,果見壑園車夫已在等著,又有別家駕乘四五具,皆是停靠在路邊等候。

能為蘇姈如送葬的,未必有權,錢卻是缺不了去,各家的夫人老爺一年到頭就沒幾個時候需要自己走路。人也埋了,與蘇遠蘅寒暄幾句,城門處便作了散席之地,唯余蘇家幾個幫傭旁親及蘇凔還在。

薛凌此刻方將手從腰間松下來,這兒是城門口,除非蘇遠蘅腦子生蟲,不然絕無可能在這找茬。

蘇凔與蘇遠蘅道禮后先行離去,臨走依舊一眼未瞧薛凌。按著規矩,他本該再往蘇府幫著撤喪儀,但身上傷痛的厲害,實在支撐不住。蘇遠蘅亦是周到,早備了馬車等著送其還家。

薛凌笑笑上前,意欲寒暄兩句,從此各家大路朝天。含焉紅著眼角在一旁等候,蘇家老太爺朝著蘇遠蘅揮手,跟著幾個旁親也往馬車處挪腳,獨留了蘇遠蘅和蘇銀還在。

瞧見薛凌,蘇銀仍是沒什么好臉色。下人爾,犯不著計較,薛凌正待張口,蘇遠蘅直起身朝她拱了拱手,迎過來笑道:“薛姑娘安好,家母在世,蒙壑園多番照拂,生前念念,有道是萬死不敢忘也。

再下冒昧,還請姑娘不辭辛勞,再往蘇府小坐。薄酒粗茶聊表謝意,圓了亡母遺愿。”

薛凌手又想往腰間暗扣摸,回頭看了看含焉,與蘇遠蘅笑著道:“夫人雖去,蘇少爺還在,山水相逢,來日方長。若我去吃了這頓酒,夫人泉下有知,豈不笑我?”

“薛姑娘此話怎講,笑從何來啊。”

薛凌手垂在側,恩怨已經滑了個劍尖,臉上笑意不改道:“你說邀我去圓她遺愿,這愿一圓,情就散了,旁兒個瞧了,豈不笑我壑園人走茶涼。

倒不如,我改日再去,拖的久些,也叫蘇府時時念著,千秋萬歲,咱們都作個不敢忘。”

她打定了主意不去,不想與蘇遠蘅多做糾纏,轉身揚手招呼含焉趕緊上車,不忘催促車夫道:“走了走了。”

后頭蘇遠蘅沉聲喊:“薛凌。”

薛凌身子一頓,有意等了片刻才轉身,嬌俏笑道:“作什么。”名字相同無關緊,要緊的是人不同。

此處守城的、巡街的、來往的雖有百十雙耳朵,卻也有百十雙眼睛。便是聽見了叫薛凌,齊刷刷看見的,只是個明眸姑娘,料來并無大事。

她刻意裝作自在,薛瞑卻是手按在劍柄上,忽地一聲從馬車后竄了出來,立在薛凌身邊。

這些達官貴人總有三兩個兇惡門客,看那小姑娘就知是誰家驕縱千金,守城的卒子側目,卻沒立即湊過來問究竟。人還沒打起來呢,急什么?

至于“薛凌”二字,人多嘴也雜,剛剛又是一隊出殯的剛過去,哭聲震天,路人誰能聽見蘇遠蘅喊了啥。

聽見的,是那些根本不用聽的人。

蘇遠蘅笑道:“去坐坐吧,我有東西給你。”他看了看薛凌手,手指貌若自然彎曲,指尖向著腕口。兩人也曾共事許久,自然知道這是薛凌滑劍的姿勢。

當下又道:“無妨,我又不是個蠢的,當晚若她不去,就得外姓人來扶棺,我是真心實意要敬你一盞茶。”

薛凌稍有松動,猶豫之間又聞蘇遠蘅道:“算了,你不去便不去吧,她留了東西與你。今日既不愿去,哪日空了再來。實在不愿,遣個人來拿也可,終歸是一片信息”

他招了招手,讓蘇銀跟著走,與薛凌擦身而過時,輕道:“果然是你像她,我不像。”

薛凌手心一緊,下意識要把劍滑出來,忍了兩口氣的功夫,看蘇遠蘅已在蘇銀攙扶下歪歪扭扭上了馬車,抬腳間顯得他越發呆滯,不知當初在牢里,究竟是傷了哪。

耳旁喘氣身粗,她側目看薛瞑一臉怒意,笑笑道:“算了。”

算了算了,終究是沒去蘇府。趁著日頭還不烈,兩人上了馬車跟著含焉一道兒在午時前進了壑園門。

說來也怪,墳前哭的那般肝腸寸斷,人還沒下馬車,含焉已被薛凌幾句話逗笑,由子自是昨晚李敬思給的那幾枚佩子。

雖不知究竟是太監送的還是魏塱賞的,總而都是宮里出來的東西,實在精致的不像話。

再聽薛凌胡謅說是知她傷懷,特從高人處求來,許個魚兒熊掌兼得的愿,余生平安美滿,含焉便紅著眼角在下馬車時嗤嗤聲笑:“姑娘也不必時時掛著我。”

薛凌甩了甩手,催著趕緊回去躺,起的太早眼睛都睜不開。她懶懶散散挪步,念著往日魯文安念的口水話:“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含焉又是噗嗤一聲樂,無奈看了眼薛凌背影,長出一口氣暗自感嘆道:薛姑娘其實也沒說錯啥。

人死了,埋了,不就是個妥了么。生死了無常,入土即為安,確然是個妥了。

她說妥了,走在前頭的薛凌卻又嫌不妥。她搖晃著腦袋,好似要抖落身上困乏,想的是還不夠妥。

等沈元州死了,就徹底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