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眼迷離

不知春(四十七)

兩人又得些許,笑聲未歇,一小廝急急慌慌冒出來,攔下二人,為難道是“大人不見客。”

薛凌站定,笑瞧著李敬思。后者沒顧上她,只沖著小廝驚道:“怎么傳的話,阿凔連我也不見了?”

小廝是識得他的,連聲告了個罪,哀求道:“李大人見諒,大人聞說你又帶了女醫家來,特讓小的趕緊來,他已身上大好,不見什么女醫家男醫家了。”

李敬思方知是薛凌的緣故,這二人恩怨,輪不著自己來調停,當下扭頭瞧著薛凌,貌若請示,實則心下暗搓搓想你自個兒看著辦的好。

薛凌焉能不解其意,何況她與宋滄如何,李敬思也湊不夠資格講話,當即一指里頭,對那小廝朗聲笑道:“不得了了,你家大人諱疾忌醫,怕不是今兒個就要病死了。”言罷一甩袖,撇下二人走的飛快,小廝連哎幾聲一時間跑著追都沒追上,又趕緊喊李敬思勸著些。

上氣不接下氣追著了人,為著李敬思的面子,也不敢伸手拉扯薛凌,一來二去,蘇凔出現在院下松樹旁對著三人輕喊了句:“吵鬧什么?”坐處桌椅筆墨不缺,看模樣,頗有些閑情逸致。

小廝委委屈屈叫了句攔不住,蘇凔揮手讓人退了去,薛凌嫌惡翻了個白眼,近得幾步冷道:“如何,要閉門謝客了?”

李敬思一副焦急樣子勸了薛凌,又看蘇凔道:“阿凔怎么了,身上傷又發了?”

蘇凔先與李敬思躬身道是謝過惦記,他一切如舊,又與薛凌作禮道:“姑娘安好。”語間生分,稱呼可見一斑。

李敬思噤聲,稍有不自在,輕踱了兩下腳步。薛凌指了指蘇凔坐著的椅子,又指了指自己與李敬思,笑道:“我來與你商議些事,此處只得一把椅子,你看我們三誰坐著好?”

李敬思又勸:“不妨事,不妨事,站著無妨。”

蘇凔紋絲未動,穩穩當當寫完一筆,輕道:“何事商議。”聽來越發疏離,混若與薛凌等人不過萍水之交。

李敬思看這架勢,趕緊再勸:“阿凔...”話未勸完,薛凌打斷道:“去亭子說,事關重大。”她知蘇凔院中布局,粗聽周遭雖無人,難免她謹慎。那湖中亭子,四面環水,只半丈寬木臺進出,更為穩妥。

李敬思順勢住嘴,求了個巴不得。蘇凔似有遲疑,片刻依言起了身,輕道:“好。”言罷撩了衣袖起身,讓薛李二人先去,說是自己去備些茶來。

薛凌面色稍緩,出了口長氣招呼李敬思先走,這地兒她二人再熟不過,用不著誰帶路。兩人到亭子坐定,約莫一刻功夫后,蘇凔并倆小廝捧著瓶瓶罐罐杯碗爐灶過來,遣退小廝后湖中便只剩他三人。

清風徐來,波瀾不驚,午后湖光春色頗佳。李敬思目光在薛宋倆人臉上轉了一圈,樂呵呵打圓場,指著茶具道:“回回來都見阿凔功夫,我是學不來這東西。”

薛凌未言,記起江玉楓也甚醉心于茶道,她實難把這東西跟什么風骨雅士扯到一起,仍是固執認為無非就是一堆人說著一堆事,手上找個活計,不然大家大眼瞪小眼,尷尬的很。

真論起來,現兒煮茶,和早間扎風箏,都是個遮掩,稱什么功夫呢?

蘇凔不語,默默燃了炭火煮沸壺中水,洗了茶碗先遞給李敬思,后手腕停了片刻,方斟了一碗放到薛凌面前,此時才道:“何事你二人一起來了。”薛凌剛要說話,又聞他道:“來了也好,我正有一樁打算說與你知。”

薛凌緘口,李敬思在旁已飲了一嘴,笑道:“這茶水偏暖,該是夏茶。”又就著那茶碗往薛凌面前舉了一舉,道:“還是你園子里茶水好喝些。”言罷又與蘇凔調笑:“阿凔可不要怪我說實話,落你面子。”

薛凌知他在緩和氣氛,順著話頭笑:“李大哥喜歡,我就說讓園里送些去的。”

“那倒不用,我住處不缺,各有各的好,我看阿凔這也不差,只是我喝不慣而已。”他看蘇凔,問:“阿凔說是不是。”

蘇凔凝眉未解,并沒答則茶水如何,半晌徐徐道:“我打算,等先帝大祭之后,與陛下乞休。”

“乞休。。”這詞兒該在某處讀過,但京中如許久,好像未曾聽誰說過。李敬思咂摸一瞬,有些拿不定蘇凔在說啥,奇怪看與薛凌,等她作答。

薛凌緩喘了口氣,她本不欲與蘇凔難堪,奈何這人先發難,實在忍不得,當下嗤笑一聲,這會才伸手拈了面前茶碗,慢條斯理飲了一嘴,笑道:“好啊,走之前,幫我遞個章程,再與那幫酒囊飯袋爭執幾句,算你我情誼兩清。”

這話仍沒明說“乞休”二字何意,李敬思難得糊涂間還完美抓住關鍵,急道:“怎么就說到這里了,咱們才坐下,你二人都吵到情誼兩清。阿凔,我們是來瞧瞧你好些沒,一片心意。”

蘇凔笑笑道:“好與不好,你二人難道不正是始作俑者?”

李敬思也頓了舌,低頭飲茶,蘇凔看向薛凌,又道:“不知姐姐想遞什么章程,又要替何事爭執。”

薛凌直視于他,笑道:“你躲了這月余太平,該出門見見天下風雨。你且上表,要魏塱調沈元州回京領兵平亂剿逆。”

李敬思持續沉默,蘇凔急出了兩聲短氣,拿著茶夾的手捏了又捏,輕咳了聲道:“何以要沈將軍回來平亂,他常年鎮守烏州,此時邊關胡人正洶,你要調離大將?”他頓了頓:“是....是何意思?”

薛凌全無往日遮掩,笑語嫣然:“他在那,死的慢。他回來,死的快些,我性子急,不想等。”

李敬思頭埋著不肯抬起,蘇凔愣在當場,盯著薛凌看了又看,以為她在說笑,片刻未聽薛凌再言,他忍不住問:“沈..沈....你...”

薛凌不以為意,含笑去端茶,仍由蘇凔老半天才顫抖將話問完:“沈將軍怎么了。”

薛凌笑道:“我不冤他,他不死,我難拿西北兵力。他也休在背后冤我,他殺我舊友,栽贓嫁禍,死有余辜。倒不是非得將人召回來,只是,我很想看看,他回還是不回。”

蘇凔與沈元州頗有情義,往來皆見此人坦蕩,對薛凌所言的“栽贓嫁禍”全然不信,氣道:“何時的事?我從未聽說過。”那語氣,就差明說我倒是見你栽贓嫁禍的多了。

薛凌并未升起所謂,反添了些慵懶,往椅子上仰了仰,嘲道:“你若是知道了,算什么栽贓嫁禍。”

蘇凔沉默片刻,生硬道:“若我不呢?”

“無妨,我不差你這道章程,只是...”薛凌伸手指了指蘇凔,笑道:“我覺著,你差這道章程。你就不想看看..當年,若我父親沒回京...該當如何?”

她自個兒生了幾分遐想,挑眉間興致斐然:“總之,我想看看。”

說著又堂皇道:“理由我已經替你想好了,明日楊素兵敗,魏塱必然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要從西北調兵回來,又怕胡人趁虛而入。不調兵回來,這龍椅眼看著要到頭。兩廂為難,你這為人臣子,豈不是該替君王分憂?

何必先調兵呢,大可先遣將試試,沈元州身經數戰,沙場經驗豐富,調回來討逆正合適。至于胡人那頭,邊關部署多載,又有幾十萬大軍嚴陣以待,何況還有諸多舊將守城,知人善用么,如何,這理由可還充分?

你且只管放心上表,自有人附和于你。若有人相駁,也不關緊,你是一心為梁,盡管高聲,吵吵鬧鬧不正是你們文人擅長。”說罷笑看著蘇凔等他答話。

蘇凔如喪考妣,雙目圓睜,驚問:“你怎知明日楊素會兵敗?”他已多日不朝,還沒聽聞黃承譽已死,只是楊素帶兵討逆這么大事,便是躲進小樓,難免仍要入耳。聞說天子求穩,楊素圍而不攻,以雙方之兵力,該是楊素勝多輸少,再不濟,也有的是日子可熬,怎么會“明日兵敗”?

何況..兵家勝負事不期,薛凌如何知道,楊素必敗?

薛凌戳了戳李敬思,道:“李大哥,你來說與他,我嗓子干的很。”言罷整個人仰在椅子上,端了茶水再不看蘇凔。

李敬思猛然抬頭,見蘇凔雙目血紅盯著自己,轉臉看薛凌一副悠然自得,為難片刻雖磕磕絆絆,好歹沒講漏。

蘇凔愈聽愈驚,到李敬思說“黃承譽人頭已經掛在了墻上”時再難按捺,伸手講面前茶碗猛拂到地上,起身指著薛凌道:“你,你怎么做的出這種事來,你.....”他且怒且恨,竟找不出來詞罵。

李敬思忙揮手示意他坐下,看了眼薛凌先勸道:“阿凔你先坐下,怎么吵上了。”

“你住口,你是個什么東西,你在做什么,你這不忠不義之人,你就不怕....不怕...”他復指著薛凌:“你二人就不怕....”

薛凌全無觸動,一碗茶喝的嘶嘶聲響,如飲玉液瓊漿,不怕如何,千刀萬剮,地獄油鍋?這根本不用問,估摸著薛凌非但不怕,還能笑出聲來。

他那根手指哆嗦許久,問:“將來你有何面目去見薛將軍?”大抵是問完之后福至心靈,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薛凌會怕的東西,驀地提高聲調詰問:“你敢去見他嗎?你敢去見他嗎?”

問完猶不足以,忠善仁義張口就來。可惜說破了天,無外乎那些陳詞濫調,聽得多了,只覺道貌岸然,乏味的很。

李敬思不時偷瞄薛凌臉色,見她無說話的打算,撿了個空檔正色勸道:“阿凔,往日你說話不中聽就罷了,那時我半迷半醒,不曉得個中厲害。說什么忠君體國,我也想忠君,可你想想,就咱們那些過往,但凡透露出丁點,還有活命的機會嗎?”

蘇凔悲憤斜他一眼,怒道:“你大可畏死,我宋某,豈是貪生之輩。”

“噗嗤。”薛凌像聽到什么天大的樂子,忍不住噴了些茶水。二人目光瞬間齊聚于她身上,見其抖了抖手,笑看蘇凔道:“你說誰?蘇某還是宋某?”

她忍不住笑:“你當我是來與你商議,非也,我就說來與你說一聲。明日楊素必死,至于沈元州,他回不回難說,但魏塱一定要召。你不表,有得是人表。”

蘇凔打斷道:“我不表,我斷不會做這禍國殃民之舉,也絕不做異心叛道的二臣賊子。我不表...”他側身,指著離湖路道:“我不表,我要即刻上告,你二人奸計斷不會得逞,瘋了,你瘋了。”

說著做勢要走,李敬思急道:“阿凔。”又轉向薛凌道:“怎,怎說不清了。”續勸道:“當今天子得位不正....”

薛凌插言:“你勸他做什么,他要去便去,就當......我當年沒救過此人。”

蘇凔愣在當場,問:“你....你當真如此覺得?”又看向李敬思道:“大哥與她....與她....”

李敬思忙道:“非是我與薛姑娘如何,世間之事,總有個恩怨報應可講。當年你滿門屈死,我全家喪命,幕后黑手不就是當今皇帝,你干什么非得護著他呢。”

蘇凔怒道:“我何時護著他,我幾時護著他,我何曾要護著他。”他看與薛凌:“薛凌,百姓何辜,垣定城里是數十萬老幼,沈你就為,就為當年薛宋之事,要這十萬人生死無定,流離失所?你....你...”

薛凌指節輕敲著桌子,嘟囔著道:“好怪,明明是當年魏塱篡位,到如今成了我讓萬人流離失所。你們這些人,真是好怪。

得了得了,你說如何就如何...”她停手,一瞬冷臉,皮笑肉不笑:“我勸你去告密之前,先替自己擇口棺材,省了身后事無人打理,荒郊野鬼,才是真的無臉去見宋柏。”

她仰臉,覺得疲憊,有氣無力轉了話頭另道:“沈元州擅殺棱州刺史,這事兒你該知道吧。”

蘇凔不知她如何突然問起這個,點頭稱了聲是。薛凌道:“極好,那我告訴你,雷珥有沒有貪墨軍需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沈元州一定不是為了這個殺他,而是為了遮掩一紙空白公文。”

“你是如何得知?”

“那公文是我蓋的。”

“你....”

“我實沒工夫與你吵嘴,只是再說一遍,沈元州此人,死有余辜。當年魏塱登基,明眼人都知道不對,沈家不討伐也就罷了,還順勢稱臣,從黃霍兩家手里生生分出去半個西北。說起來,他今日之勢,無非是踩著你我兩家的尸體上夠著的。

李大哥說的好,總該有個恩怨報應可講,當年我爹困守平城,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我就想看看,沈元州是回,還是不回啊?“

蘇凔猶急:“他背后是大梁萬里山河,黃家造反本就是你一手挑起,而今又要....你魔怔了,你仔細想想.....”

“換個朝代,不好嗎?”

蘇凔怔住:“換.....”

薛凌笑道:“古來換代,不都這么回事,你且翻開史書,梁開國也是因為前朝昏庸無道,民不聊生。換了高祖坐上去,轉眼就是國泰民安。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換換何妨。

等這江山易主,歲月重生,我也愛民如子,我也奉臣若親。”她記起霍云婉的話,看與蘇凔,盡是諷刺:“我也輕徭薄役減賦稅,我也節衣檢食....我....”她好像找不出別的,問:“還有什么明君做派,你且說來,到時候,我一一做給你。”

李敬思在一旁垂頭飲茶只當自己不存在,蘇凔目瞪口呆,看了一圈四周方輕聲道:“你..你要造反?”

“怎么就是反呢,你看黃家說的多好,叫正。”

蘇凔尚急,指了南方又指北方,痛道:“那是大梁上下萬千百姓,那是整個西北江山,你這么做不怕遺臭萬年。”

“怎么,你現在,要流芳百世了嗎?”薛凌笑道:“怎么,薛宋案的名頭,很好聽嗎?”

她以為自己早就連憤怒都吝嗇,此時還是忍不住橫眉,看山水萬物都礙眼,愈說語氣愈重,問:“我有何不敢去見薛弋寒?

我有何不敢去見他?”

她起身,將面前茶碗杯爐推了一地,滾水迎來,李敬思忙起身閃避,無奈喊:“薛...”話沒出口,薛凌怒視蘇凔,喝問:“我為何不敢去見他?”

情緒發泄如許,聲調還未能平復如常,她轉著頭漫無目的看向四周,想掩蓋心中酸楚,恨恨道:“

該是他不敢來見我,若世上真有黃泉地獄,他該求著閻王早些投胎。”她看回蘇凔笑,抬手指輕指了指,道:“你也是,你們都是,他日地下相逢,個個都該求我大人大量。

薛弋寒要當個忠良,就拿我當個幌子。梁成帝要當個明君,就拿我當個靶子。齊世言要保他狗命,就收我當個義女。沈元州要西北權勢,就默不作聲殺我舊友。你不去問他們敢不敢見我,你來問我敢不敢見他。

霍準通胡叛國陷害我爹,魏塱弒父殺兄冤死薛宋,黃續晝賣官鬻爵,黃承譽投毒毀水,你不去問他們為何不忠不義,你來參我不仁不孝。

我有什么不敢去見他們?

我有什么不敢去見他們?

倒是你,你有什么臉去見他們啊,是你給宋柏燒的紙錢多嗎?

你在這張口江山社稷,閉口百姓黎民,你都沒低頭看看自己的腳嗎?你沒看你那雙腳連門都不敢出嗎?你說的天花亂墜,還不如一介讒臣,起碼人家知道為了討魏塱歡心,知道想辦法安置垣定流民。”

她失了全部耐心,生生扣住所有情緒,笑看了眼李敬思,與蘇凔溫聲道:“你去奏請,調沈元州回京帶兵討逆,不然....

就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