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下文武面面相覷,而后齊齊跪倒,高呼天佑大梁,天護圣上。唯蘇凔一人還跌坐在地,手里拿著半卷殘破章文,上頭鮮紅能擰下一把來。
那個叫秉文的男子立在一側,未有失措之舉,一副氣定神閑。魏塱冷笑一聲,行得幾步走至最臺前,挑眉笑道:“朕,非先帝長子,是故自登基以來,暗流不息,謠言四涌。
朕亦深知,在場諸位,午夜夢回之時,只怕都曾暗暗想過,朕為國賊否。是非黑白,倏忽不得分明,功過人心,唯時日可自解。
朕兢兢業業如許年,先平胡殤,又誅權臣。權臣才除,又逢外戚生亂。時日本該陽春三月,今卻我朝內憂外困。齊世言,說是蒼天有眼,諸位以為然否。”
底下諾諾不敢答,魏塱伸手,太監乖覺將那冊捷報遞還皇帝手上。他復攤開再看一眼,上頭血點如花,和楊素筆墨相應成趣。
黃承譽都死了,余下還有什么氣候?魏塱豪氣滿胸,笑道:“蒼天若真有眼,大可降下驚雷,誅朕一人,何以要我百姓受戰亂之苦,生靈糟涂炭之罪?
朕看,非天不遂人意,實乃人強逆于天。世上,焉有逆天之人,逆一時,可逆一世否?”
李敬思上前幾步,卸刀跪地,叩首道:“陛下奉天承命,偉業千秋,國祚永延。”自黃家事后,多的是人唯他馬首是瞻,相視一眼,跟著帶刀的跪倒一片。
如此架勢,再沒誰敢起來。
由得底下萬歲喊了數聲,魏塱方緩抬了手,一舒胸臆:“眾卿平身。”梁成帝的陵碑,在他身后,被擋的嚴嚴實實。
一切如他希冀的那樣,只要黃家之亂平定,那朝中人心即穩。西北有沈元州作陣,從此大梁江山,盡歸于己手。
這一路走來,是艱難了些,好在結果盡如人意,可見自己果然是天命之人。
他捏著手上那封捷報,根本不在意齊世言躺在哪。莫說死個齊世言,再來七八個躺這,也不及手里紙張分毫。
他看這這老東西聰明一世,在京城尚能忍,離京了反倒忍不住,將自個兒撞出個窟窿來。又如何呢?可惜這祭臺不夠高,沒摔成個粉身碎骨。
魏塱略垂眼瞼,才見蘇凔還坐在一旁,那個叫秉文的男子倒是已伏身在地。稍作計較,魏塱道:“你是齊世言什么人?”
那男子頭抵在地,道:“草民齊秉文,是為世言伯父之侄,恭覲天顏。”
魏塱笑道:“是嗎,齊世言口出惡言,中傷于朕。他曾為朕之臣子,雖辭身歸故,然今日于先皇文武面前,藐視禮法,欺君枉上。你以為,當如何處之?”
蘇凔從呆滯里回神,忙翻身叩首在地,求道:“陛下,齊大人怕是年老失智,一時糊涂,瘋言亂語,不足為信爾。”
魏塱笑而不答,那齊秉文不卑不亢,正色道:“民隨伯父啟程之時,家父曾殷殷叮囑,今天子仁德,方有百姓安居。有幸走這一遭,定要代家中父老叩謝天恩。
因伯父身體一直不見好,是而走的倉促。伯父唯恐趕不上先帝忌日,令草民連行水路,曾大半月在碧波上扁舟飄搖,未沾寸土。
民實不知為何伯父突而失智,只求陛下念在伯父對先帝追思深情,允其人死罪消,就....”
魏塱哈哈大笑,做無奈狀,指著齊世言尸首與旁兒人道:“聽聽聽聽,這齊世言不遠千里,千辛萬苦的跑到先帝面前,辱罵于朕,而今還要朕放他個人死罪消。”
蘇凔急道:“陛下.....”
魏塱冷冷瞧他一眼,不知這蠢貨還在參合個什么勁,再看他手里還捏著半卷殘表,“呵”罷一聲,道:“蘇卿可是還要站來表上一表,也學著齊世言罵朕個禽獸不如?”
蘇凔沉沉喘過一聲,一手將那半張紙揉成一團,死死捏在手里,跪倒在地顫聲道:“臣不敢,臣.....臣...臣月余飽食俸祿,無以為君分憂,思之自愧,妄...妄圖以表...訴說臣意....不想...”
此番變故實在出乎他意料,瞎話編的有些勉強,說話間喘氣聲急。魏塱不耐,又覺得他過于局促而有所古怪,逼問道:“是嗎?朕知道,以前齊世言在朝,你對他多有敬仰,現人死了,你在旁長坐不起,可是暗猜朕逼死了他?”
蘇凔叩首道:“陛下明鑒,臣,臣自幼習文,禽獸之死尚不忍見,庖廚之地從未踏足,實..實沒經歷過這等血腥之事,御前失儀,請陛下恕罪。”
這理由倒是合乎情理,李敬思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是熟知蘇大人的,他確一心修書弄墨,又逢重傷初愈,怕是一時心驚,不知如何自處,斷然不是與此老賊有何牽連,還請陛下明鑒。”
他雖知今日蘇凔本該命喪黃泉,但和薛凌一樣,李敬思與蘇凔也是有些情分在,眼見事情還有轉機,立馬站出來幫蘇凔辯解了一句。
這理由還算穩妥,魏塱對蘇凔為人小有了解,確是迂腐板正,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文弱書生,又逢上元十五被人砍了兩刀,現見齊世言腦漿迸裂,嚇呆了也說得過去。
更要緊的是,他與李敬思交好,而李敬思才表過忠心。今日場上這么多人,忠心加起來,也不如一個李敬思的忠心重要。
魏塱神色稍緩,笑道:“敬思都這么說了,朕再多言,豈不枉作小人,讓臣子寒心。既蘇卿身有不適,先行退了去歇著吧。”
蘇凔叩首道:“臣已失儀,豈敢再逾矩,禮未成而身先退。”
李敬思當他是還要再提薛宋案,忙輕道:“陛下開恩,阿凔先回去吧。”此時還能周全一二,一旦說出口,那他真是再沒辦法了。
然蘇凔已這么說,魏塱樂得順水推舟,笑道:“禮不禮的,也不要緊了。你既不退,那且說道說道,如何處置齊世言?”
李敬思退后一步,暗暗嘆氣,唯恐蘇凔替齊世言作保,那老東西真的是尋死都不挑好日子,非得趕在這節骨眼,只怕家中九族都要被挫骨揚灰,圖個啥啊。
蘇凔恭敬行了禮,比方才穩當許多,道:“陛下明鑒,臣以為,可賜此賊金縷衣,玉綏帶,準其侄兒攜尸還鄉,風光大葬。”
一臣子上前道:“蘇大人何處此言,此賊無的放矢,口出惡言,碎尸萬段猶不解恨,豈有風光大葬之福,你是何居心?”
好好的忌禮所在,一瞬間成了金鑾殿。蘇凔又復往日唇齒之利,向著那人拱了拱手道:“何大人此言差矣,我正是一心臣子本分,固有此言。”
說著又轉向魏塱道:“陛下,請聽臣一言。古有達人之說,貴在自我,高情濟物,不綴塵垢。
凡其罪者,必有律可循,有法可依,有情可辨。齊世言年少入仕,曾為兩朝老臣,在位之時批膽嘔血,于國于民,從無紕漏。
陛下要治他的罪,只得不敬而已。然圣祖有訓,凡諫言者,面刺天子之過,是為良臣,上書奏表,是為忠臣,謗譏于市朝,是為異士,皆當以禮待之。
今齊世言面刺天子之過,先帝當前,是為良臣。既為良臣,何來有罪?”
有人開口相譏:“宋大人的意思,以后咱們做臣子的,都能無禮妄議君王了?齊世言不罪,天理難容。”
“羅大人慎重,妄議二字,重則泰山,輕則鴻毛。”蘇凔駁道:“有智子疑鄰而擅宣于口,是為妄議。有孩童辯日,嗤笑圣人無知,也為妄議,二者可同罪否?鄰何以待智子,圣人又如何待孩童?”
他轉向魏塱,拱手道:“陛下,去年齊世言辭朝歸故,臨行前不幸身染風痹之癥,機能全失,京中人盡皆知。
生老病死,力所不能及也。國之賢才淪落至此,已然叫人唏噓世事無常,難道圣上還要苛責其身老心衰,因幾句不知所謂的胡話而治罪嗎?
鄰非竊賊,故心思坦蕩,不與智子相爭。陛下奉天承命,又何須因市井謠言動怒。君為圣人,觀如今垂垂風痹齊世言,不過一無知孩童爾,放他歸去,猶昭陛下寬宏雅量,崇德禮賢,民眾才會更信服他們的君王。
臣深信,自此之后,天下再不會有人傳此謠言。”
魏塱笑笑未答,蘇凔說的甚是有道理,真要誅了齊世言九族,外人瞧來,只怕反落個做賊心虛,惱羞成怒。只是就這么讓老東西安然回去,總有些咽不下這口氣。
他還在思索,沈元汌亦出列道:“臣斗膽,附蘇大人所言甚是。陛下,齊世言有功于社稷,又抱恙于自身。今陛下確非先帝長子,齊世言是為先帝愛臣,難免心有偏頗,加之久病失智,聽了某些風言風語,糊涂罷了。
陛下若因此降罪,不過揚湯止沸,只會讓幕后謠言更加甚囂塵上。莫不然一笑置之,釜底抽薪,反倒能絕了這無名怪火,也算是全了齊老多年耿耿忠心和對先帝一腔赤誠。”
他喊齊老,已然是個存心試探。蘇凔固然有意幫著齊世言了卻身后事,沈元汌卻是一心為著大局著想。雖剛剛傳了垣定城破的消息來,可黃家亂黨畢竟還沒平,若這會再鬧出個天子弒父的花樣來,局勢只會更加難看
他不知蘇凔私心,暗自慶幸這位蘇大人好歹是個明理的。當今之計,唯有天子先忍了這口氣,越不在意,才越顯得齊世言鬼話連篇。
至于當年事究竟如何,龍椅都坐了四年了,誰還管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屁事兒。除非這龍椅,皇帝坐不下去了。
魏塱并沒駁斥沈元汌,旁人何等精明,當即又有二三相繼出列附和,皆道齊世言如今只怕比小兒還不如,若與他計較,反失君王體統。
更有甚者,直言齊世言之死,名為死諫,實際上,恐是病痛纏身,實在活不下去了,求個偽名而已。
于是場上氣氛愈發緩和,齊秉文一直跪倒在地,先時不悲,這會子眼看生天有望,也未喜形于表。倒是蘇凔暗自長出了口氣,心中忐忑褪去不少,他手里還捏著那紙團沒丟,另一半,在齊世言手里牢牢拽著。
蘇凔所言本來有理,他一人開口時,魏塱尚有遲疑,只得沈元汌一附和,魏塱便已下定決心就此。若說蘇凔與齊世言關系存疑,沈家是毫無疑問站在自己這頭的。
除此之外,齊家并無旁人還在朝為官,無需借此發揮削齊家權柄。死人爾,他還真就有些不屑計較。
何況人逢喜事精神爽,手中捷報一捏,被人罵兩句無妨。正如蘇凔所言,此次齊世言當眾罵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反倒是個好事。眼見黃家已成強弩之末,胡人還沒過安城,得位不正的謠言也可就此平息。
加之齊世言氣力不支,說的話其實根本沒幾個人聽見,不然也不能等他都罵完了才反應過來。
魏塱擺了擺手,笑的有些心酸,大抵既為齊世言之死,又為自身不白之冤,嘆道:“罷了罷了,諸位說的都有理,朕與一多病老叟計較何益,幼兒胡言,惹人笑爾。
只是阿凔說的金縷衣,玉綬帶,也就免了吧。念在齊府滿門曾經...朕許...”他看了眼那男子,恍若是真不在意,問:“你叫什么來著?”
“草民齊秉文。”
魏塱道:“齊秉文,也是個好名字。想來齊老世家,不乏有才之人,不知為何,竟然明珠蒙塵,偏安于一隅,未站得朝堂,替百姓謀福。
也罷,人各有志,朕許你黃金百兩,攜齊世言尸骨回家安葬。另外,原老臣身死,該有朝廷追封注謚,以嘉功德。往日這些事,正是齊世言來辦,依朕看,你們自己挑一個,到時候交與地方官員,呈上來即可,如何?”
蘇凔略垂手,心中哀痛又起。謚號這種東西,蓋棺定論一生功過。若無今日事,青史之上,必有齊世言美名流芳。可今日事后,朝廷擬個謚號就罷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后人還得駁斥兩句天子昏聵。
偏魏塱不肯做這惡人,又想讓齊世言惡名加身。現讓齊家人自己作注,無非就是齊家人只能承認齊世言是年老失智,瘋言瘋語,一世清譽煙消云散,碑文之上,再無禮儀周正。
他視線恍惚,將那團紙捏的愈發緊。他因魏塱之命攙扶齊世言,是而一直立在其身側,所言字字入耳。
本該早些勸阻,偏他手里也捏著一卷同樣表紙,憤恨之下,只想尋個無底甕來扣在齊世言嘴上,讓他罵的更大聲些,又豈會阻他?
沒料到的是,話音一落,齊世言隨即往前栽倒,速度之快,根本無可挽回,以至于蘇凔懷疑,除非是那個叫齊秉文的男子推了一把,不然以齊世言的行動能力,根本栽不下去。
當時心驚,現在想想,推了也好。說了那些話,身死罪易消,活著反而麻煩。他沒見到薛凌上元十五馬背風采,難得齊世言孤臣危涕自成別樣氣概。
“人生到此,天道寧論。”他也問:“畜生賊子,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四周飄帛如雪,高臺鐘鼎希聲,齊家治國,一世言,盡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