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云廊

第十三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在微微緊張的等待中,天終于黑了。

許繡氤走到梅園的大門處,挽香已等在那里。

月色很好,銀白的光輝淡淡傾瀉。往園里走了十幾步,挽香點上了手中的燈籠。

許繡氤跟在她身后,腳下青石縫間密密叢生的雜草,在夜風中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滿地焦黃干癟的落葉、花瓣打著旋兒隨風起起落落。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隱隱可見上百株形近枯槁的老樹像失去了水分一樣,無力地耷拉著光禿禿的枝條,說不出的凄涼滄桑。

走到一個白石砌成的圓形花壇旁,挽香停下了腳步。

許繡氤的眼睛卻看著花壇旁一處殘破的三層臺階,她知道這里必定就是舊日亭臺的基座,梁媽所說的“鬼花轎”出現的地方。

挽香笑了笑:“少奶奶果然是個守信用的人。”

許繡氤道:“我既答應了你,就絕不會失約。我只是不明白,哪里不能約,偏要約在這里。”

挽香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絲愧疚不安的表情,低下了頭,輕輕說道:“我說了,少奶奶別生氣。其實并不是我想約你來這里,是陳淮生要我這么做的。”

她咬了咬嘴唇:“就是我昨日對你說的話,也不是我自己的意思,都是陳淮生逼我的。他是夫人面前的紅人,這府里的下人們他想收拾誰,就有辦法收拾誰,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我。。。我也是沒有辦法。不過少奶奶放心,他可不敢把你怎么著。我聽說他在外面排場開銷很大,無非是想求你跟少爺說說情,多弄幾個錢使使罷了。”

許繡氤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挽香抬起頭來,凄然一笑:“我知道少奶奶一直在注意我、懷疑我,我今日也對你說句發自肺腑的話。不錯,我之前是喜歡過少爺,可是自打你進門以后,我就慢慢死了這個心。落花有意水無情,既然是無可奈何的事,命里沒有這個緣字,又何必強求?”

她激動得微微顫抖:“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只求少爺和少奶奶快快樂樂地白頭偕老,我也為你們高興。”

許繡氤似乎很感動,柔聲道:“難得你這片心,倒叫我無地自容,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想了想,抬手取下耳朵上一對寶石耳墜:“這是我最好的首飾,送給你表表我的心。”

挽香慌得擺手道:“這怎么行,少奶奶太折殺我了。”

許繡氤動容道:“你送給我的是一生幸福,無價之寶,收下我這點小東西又算得了什么?”她笑了笑:“快別推辭了,你把燈籠舉高些,我給你戴起來吧。”

在燈籠的映照下,她輕輕取下挽香原本戴著的一對瑪瑙石耳墜,放到她手心里,慢慢插入自己的寶石耳墜。

挽香突然“哎喲”一聲,臉上抽動了一下,伸手就要摸耳朵。

許繡氤嚇了一跳:“怎么了,弄疼你了?”她感到有些抱歉:“對不起啊,我再輕一點。”

戴好耳環,許繡氤看著挽香笑了笑,似乎放下了一件心事,心情豁然開朗。她環顧四周欣然說道:“這園子雖然破敗,面積倒不小,就這么荒廢著怪可惜的,我想去稟告夫人把這里翻修一下。就旁邊這個地方”

她說著伸手往那亭臺的基座一指:“瞧著怪礙眼的,不如拆掉了挖個水池子,養一些魚兒,今后有了小孩子才好玩呢。”

挽香突然臉色變了變,忙賠笑道:“少奶奶不知道,這個破園子是動不得的。據說這里的風水怪異,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不能挪動,否則就壞了韓家的運數,要出事的。”她走近一步,眨了眨眼睛:“夫人最信這些風水之說,所以任由它荒著呢。”

許繡氤道:“若是不能挪動,原先這個亭子怎么就拆了呢?”

挽香道:“正是拆了亭子,沒過兩天少爺就得了一場大病,可把夫人嚇壞了,所以這個底座才留著呢。”

許繡氤嚇了一跳,輕輕吐了吐舌頭,笑道:“幸虧你告訴我這些,不然我豈不是到夫人面前碰個大釘子,還討她不高興么?”

對面的暗影里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挽香笑道:“是陳淮生來了,少奶奶不必怕他,我先回避一下,過一會兒再來接你。”

說完她就近尋了一棵矮樹,把燈籠掛在枝條上,轉身走了。

許繡氤看著她的背影,皺了皺眉頭。

挽香有問題,有很大的問題。雖然還不清楚她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她的心思絕不像她自己述說的那么簡單。

如果梁媽說的都是真的。。。許繡氤眉頭皺的更緊,那這個丫頭就更加令人懷疑了。

“少奶奶好”一個客客氣氣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她轉過身,陳淮生粗糙的大麻子臉出現在月光下,滿臉堆笑著躬身一揖:“給少奶奶請安。”

許繡氤淡淡笑道:“陳大哥叫我來,有什么事嗎?”

她一雙目光越過陳淮生,緊緊盯著他背后的暗影深處。

來的是兩個人,她聽得出。一人步伐粗重,正是陳淮生。而另一人腳步聲很輕,輕得不仔細聽幾乎難以辨別,顯然是一個武功修為遠在陳淮生之上的人,一個高手。

陳淮生帶來這樣一個人是要做什么,莫非有什么惡意?

她有點緊張了,幾乎想伸手去摸懷里的短劍,但終究沒有動。

陳淮生笑道:“少奶奶莫生氣,小人絕沒有惡意。小人只是受人之托,替一位朋友定下的這個約會。”

她怔了怔,倒沒有想到他是這個意思。

陳淮生直起身來:“我這位朋友,少奶奶本是認識的。我看他一番思慕實在可憐,所以才斗膽把少奶奶請出來,希望你們見上一面,還請少奶奶不要見怪。”

說完他嘆息著,往身后喊了一聲:“兄弟,出來吧。”

暗影里緩緩走出了一個高高瘦瘦、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他一步步走過來,一雙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嘴角含笑,笑容卻帶著幾分苦澀。

是他!許繡氤吃驚地微微張開了嘴,她又看到了那一雙大大的、溫暖的眼睛,心里卻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突然想起來,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惦記過、想念過一個人,可是這種感覺已慢慢離她遠去。她也曾經在半夜醒來時偷偷想過一兩次,如果還能見到他,會是什么樣子?但是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她以為她會無動于衷,但是沒有。她以為她會很傷感,但是也沒有。他突然出現的時候,她有過一瞬間失神的驚訝,有過一瞬間扎心的刺痛,但是這點慌亂和刺痛就漸漸就平息消散,并沒有在身體里蔓延開來。

他走到面前,沉默良久,只淡淡地說了幾個字:“韓少奶奶好。”又再次陷入了沉默中。

許繡氤知道陳淮生在關注著自己的臉色,便鎮定而有禮貌地向他笑了笑:“不知這位朋友如何稱呼?”

陳淮生笑道:“兩位是舊相識,何必裝作不認識呢?”他拍了拍那年輕人的肩膀,嘆道:“兄弟,那日我見到你手繪畫像上的女子竟然是少奶奶,便知你有滿腹心事。這世上造化弄人的事多了,想開點吧。你有什么話要對少奶奶說,可要抓緊些。時間不多,做朋友的只能幫你到這里了。”

他向著許繡氤笑道:“少奶奶,小人暫時告退。這里清靜,兩位有什么悄悄話,是絕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的,只管放心。”說完,便嘆息著走到十余丈外的一棵樹下,靠著樹干坐下,似在閉目養神。

畫像?許繡氤剛剛平靜的心里又跳了起來,她忍不住向他走近了一步,他好像比當日看來又清瘦了些,他的眼睛依然明亮,目光依然熾熱,只是他勉強擠出的笑容看來是那么憂傷,那么凄涼。

她突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愧疚,她沒有想到這段短短的相遇,他竟會看得這般認真、這般重要。而她卻已慢慢融入了韓家,任由他在心里模糊淡化、隨風飄遠。

這些日子,她實在沒有像他記掛著她那樣,來思念他。

若她能早些了解他的這份情意,她會怎樣?

許繡氤不敢再想下去,也不忍再對著他的目光,轉過頭去看著燈籠,淡淡說道:“你,你有事嗎?”

他卻一直望著她,目光半分也沒有移開過,半晌后癡癡答道:“沒事。”

“哦”她點點頭,不知怎么隨口說道:“沒事就好。”

他也機械地點點頭。簡短兩三句話后,又是一陣沉默。

“你還沒有問過我的名字。”他忽然笑了笑,笑容還和以前一樣可愛:“我叫秦遠。”

她睜大了眼睛:“原來你就是秦遠。”

他目中閃過一絲驚喜:“你知道我?”

“是”她笑了笑:“聽載沄說起過,他說你是他最好的兄弟。”

“哦”他臉上瞬間黯淡了下去,訥訥說道:“是,我是載沄最好的兄弟。”

他眼圈忽然紅了,聲音也輕輕顫抖起來:“我今日不該來的,不該來打擾你。今后再也不會來了。”

她聽到這句話,怔了又怔,心里像被鼓椎重重敲了一下,有了一種又急又疼很異樣的感覺,不由自主地大聲說道:“你為什么不能來,載沄很惦記你,你該來看看他。何況你不光是他的兄弟,也是。。。”她臉上紅了紅,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也是我的朋友。”

秦遠的身子似乎顫動了一下,失魂落魄的臉上發出了光彩。

許繡氤的心里卻在往下沉,她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柔聲道:“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不管我問你什么事,你都會對我講真話,不會騙我,是不是?”

秦遠點點頭,語聲里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是,不管你要問什么,都絕不會騙你。”

“好”許繡氤想了想,緩緩說道:“我聽說你做了長青門下的弟子,是不是?”

“是。”

“這一兩個月來,長青門下在外行走江湖的弟子,除了你還有別人嗎?”她淡淡笑道:“你不用急,好好想想再說。”

秦遠卻毫不思索就回答了她:“不用想,長青門不日將承辦武林盛會,正在加緊籌備中,近兩個月來只有我奉命外出,別人都未離開。”

許繡氤“哦”了一聲,溫雅的笑容像花兒被冰封住一樣,僵在了臉上。

秦遠看到了她的異樣,不由有些擔心:“你怎么了?怎么會對江湖中的事情感興趣?”

“我能有什么興趣?”她輕輕咬了咬嘴唇,低下頭,勉強笑一笑:“我不過是只對你感興趣呀。”

秦遠愣了一下,變得興奮起來,原本蒼白的臉上竟泛起了紅暈,但轉瞬之間便由興奮陷入了更大的傷感,眼神中露出了痛苦之色。

許繡氤瞥見了他的興奮,也瞥見了他的傷心,心里更加亂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一會兒才輕輕說道:“我還要問你,上個月初九你在哪里?”

“上個月初九?”他覺得有些奇怪,卻并沒有問她為什么要這么問,只是微微皺了眉頭回憶著,慢慢答道:“我應朋友之邀,去了荊。。。”

她一字字聽著,驚愕地抬起頭,生怕他說出“荊州”兩個字。

誰知他說的卻是“去了金楊村酒莊,在那里待了一天,直到晚上才離開。”

她愣了一下,并沒有松了一口氣的感覺,反而有一股怒氣突然從心里升了起來。

秦遠說完,迎面發現許繡氤的神色很不對勁,不由大吃一驚,有些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怎么了?有、有什么不對嗎?”

許繡氤冷冷地看著他,就好像在看著一個陌生人:“我要告訴你幾件事。第一,就在上個月初九,韓家托鏢局送往荊州的一批珍珠在半道上被人劫走了。第二,護送這批貨物的鏢師就是我的父親,他和劫匪交過手,他說這個人的武功來路是長青門下。第三,我父親還說過,這個劫匪說話很有特點,說到‘拿來、過來’的來字時總有點含糊,不大聽的清楚,這一點豈非就和閣下一樣?”

秦遠靜靜地聽著,臉色卻漸漸平和,并沒有露出一點慌張、心虛或是不悅的神情。

許繡氤說到這里停了一會兒,對他的反應有些詫異,但還是繼續說了下去:“第四,閣下多年不回長沙,也許不知道吧,城南山下的金楊村雖以釀酒而聞名,卻在幾個月前的一場暴風雨中,被滾落的山石沙土掩埋了大半個村子,早已不復存在。第五,韓家送往荊州的珍珠不但價值萬金,還珍貴罕見,是產自東海獨一無二的血螺珠,價值高達十萬兩銀子。”

“閣下曾經送給我一顆珍珠”她一字字說道,語聲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失望與悲傷:“就是這批血螺珠的其中一顆。”

秦遠認真地聽完,又等了一會兒,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說完了?”

“是”她柔潤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尖刻起來,眼角晶晶亮亮涌起了淚花:“你說你總會對我講真話,可珍珠是怎么回事?金楊村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騙我?你和韓家關系深厚,到底是誰把珍珠的事透露給了你?你為什么要做出劫鏢這樣無恥的事情?”

秦遠沉默著,她突然害怕起來,怕他會解釋,又怕他不解釋。

無論如何,他留給她的記憶終究是美好的,她不愿意看到他是一個貪財、狠毒又虛偽狡辯的人。

秦遠終于開口了:“你說完了,現在輪到我說了吧。”他又猶豫了一下,沉聲說道:“我也有幾件事要告訴你。第一,長青門下弟子奉命在外的雖只有我一個,但流落在外的卻還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