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制級末日癥候

951 邪惡

喬尼站在大街上,清晨早起的人們漸漸填充空蕩蕩的街道,不少人朝他投了幾眼,因為他的身邊明明就有長椅,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長椅旁,就如同一尊雕像。不過詫異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很快就事不關己地移開了視線。就在昨晚,喬尼剛剛和網絡球的特別行動部隊發生了一次慘烈的正面碰撞,在網絡球的戰斗記錄中,喬尼已經死亡。喬尼自己也認可這樣的說法,雖然他仍舊擁有自我意識,但是,他真正的狀態已經和過去的喬尼截然不同了,他寧愿自己已經完全意義上地死亡,然而,讓他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末日真理教神父,自始至終都沒有放過他。

他很痛苦,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人也好、物事也好,口鼻眼兒乃至于拂過肌膚的風,都讓他覺得自己已經墮入煉獄之中。最可怕的是,他無法自殺,仿佛個人意識已經和這個割裂開來。

在他的眼中,水泥路面到處都是腫瘤般的血肉,樹枝上流淌著膿水,過往的行人就好似泡得腫脹的腐尸,喧鬧的人聲古怪又刺耳,簡直無法形容,但若是自己凝神去聽,似乎能夠明白對方的意思,可是,這些聲音實在讓人沒有聆聽的,不止是人聲,機器發出的聲音,輪胎碾過馬路的聲音,都變成了一種讓人惡心又焦躁的聲響,風吹過肌膚的時候,就好似被砍得稀爛的肉泥混合了最骯臟的污漬,一下又一下地涂抹在肌膚上,就連空氣中漂浮的,也不再是工業化城市的渾濁,而更加變本加厲,無比的血腥、粗糙又帶著硫磺的氣息——視覺、聽覺、嗅覺、感覺。所有用以認知物事的通道,就好似塞滿了淤泥,又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扭曲,徹底違反了人類的審美觀感,而偏偏自己的自我認知基礎,仍舊是“人類”。

對一個人類來說。最可怕最抗拒的世界,就是想象中的煉獄了吧,那是懲罰惡人的世界,但是,喬尼所感受到的世界,卻比他想象中的煉獄更加可怕。他想逃離,但是,又能跑到什么地方呢?他十分清楚,其實錯的不是世界。而是他自己。世界對其他人來說,仍舊是正常的,只是自己被扭曲了。除非整個世界如那個怪物神父所說的那般產生改變,那么,無論到什么地方,他能看到的只有自己的煉獄。

如果可以死掉就好了。這樣的念頭已經不止一次浮現在喬尼的腦海中,然而,他做不到。外界通過身體傳達的信號可以傳遞到他的意識中,但是。他的意識卻再也無法擺弄,他真正的身體已經“死”了,存在于這里,保存他意識的,只是一個劣化的造物,外表看似和人類相同。但是內地里只是腐爛的肉塊而已。

如果可以睡去,亦或者把自己關在黑暗之中,不去接觸這惡心的世界,那也不錯。但是這種想法也只是妄想,就如同現在。他并不是自愿站在這條街道上的,也不是自愿去打量這個已經在他的感官中變得扭曲的世界。的確,身旁就有椅子,但他寧愿不去坐下,因為在他的眼中,那些木條遍布腫瘤般的血肉,還充滿生機地鼓動著,似乎時刻都在貪婪地呼吸著空氣。這些血肉是假的嗎?喬尼并不確定,因為,在昨晚,他親身經歷著這些血肉侵蝕無生命物質的一幕。

它們是可以成長的,就如同傳染性病毒一樣,一旦擴散開來,幾乎沒有什么可以阻擋它們,它們自身對環境的強大適應能力,讓冰凍和高溫會在幾十次接觸后,就漸漸無效化。而正是這些傳染性的血肉,讓他在明明被網絡球的人殺死后再一次復生。

喬尼心中的悔恨已經無法形容,他無數次責問自己為什么要闖入那個教堂,當時立刻離開的話,就算事件擴大,也有其它的可能性去解決那些錯誤。然而,將時間推倒重來,他又覺得自己會變成這樣,幾乎是必然的。當時無法抗拒的行動,即便再重現一次,也仍舊無法抗拒。喬尼的心中有許多疑惑,但是,沒有人為他開解——例如,被那個怪物般的神父控制之后,他為什么要去找達芙。有時候,他甚至會懷疑,他對達芙的情感,以及促使他對達芙做那些事情的動機,真是的屬于自己的嗎?

那名叫德華的神父應該可以解開這些疑問,不過,對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行動中。如果網絡球打敗了愛德華神父,或許也可以明白這一切的根由,然而,網絡球失敗了,雖然出動了特殊行動部隊,但仍舊無法殺死愛德華神父,唯一讓喬尼感到慶幸的是,達芙被他們帶走了。對達芙來說,也許會被嚴密地囚禁起來,但總比落在這個變態神父的手中更好。網絡球有許多讓喬尼感到不滿的地方,讓他無法說服自己去加入這個龐大的組織,去爭取更好的生活方式和戰斗支援,但是有一點,他是十分信任的,那就是網絡球顯露出來的那種堂堂正正的特點,即便那只是一種做作,一種偽裝,一種掩飾,也比不屑于掩飾自身邪惡,總是將普世價值中的非正義當作個性的組織更值得信賴和依靠。

喬尼又想起了那名自稱高川的少年,自從他引開愛德華神父的惡魔之后,雙方就再也沒有碰面過。少年最初的打算,喬尼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是主動投入愛德華神父的陷阱中,打算依靠強大的力量一舉搗毀末日真理教的圖謀。如果說當時他覺得沒戲,那么,這個時候就更加感到絕望,他認知到了愛德華神父的強大,這種認知讓他確信,那名叫做高川的少年只會是羊入虎口。大概此時已經死掉了吧?

少年囑托自己立刻帶達芙離開,而自己卻徘徊在教堂周邊,還主動跳入了敵人的陷阱,以至于變成如今的模樣,更成為了主動去殘害達芙的兇手。喬尼第一次體會到如此深刻的來自命運的惡意,僅僅是一個選擇。幾個小時的差別,自己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這樣的轉變,幾乎比他第一次知道“神秘”是真正存在的時候,更加地茫然無措。痛苦、悔恨以及感知到的世界帶給他的丑惡感官,都讓他好似掉落了煉獄的熔爐中,看不見的折磨一次又一次啃噬著心靈。

喬尼只是站在那里。也只能站在那里,直到坐在那條長滿了腫瘤血肉的長椅上,沒有一個行人注意到的神父站起身來。

神父對他說:“沒辦法了,雖然還差一點,但我相信命運終究會讓圣女回到我們的身邊。”喬尼十分清楚,神父口中的圣女就是達芙,直到這個時候,他仍舊希望自己可以找到阻止神父去殘害這個女孩的方法。

“你很痛苦,這一點讓我感到奇怪。”神父微笑著。用緩和的語氣說著讓喬尼感到不解的話:“你只是個偽物,為什么會產生這種情緒呢?啊,也許是你的偽裝,把你自己也欺騙了吧?對,這或許是件好事,這是一種極端的力量,欺騙了自己,才能更好地欺騙別人。我告訴你。你和圣女并非一點關系都沒有,恰好相反。你本來就是她的監護者。”

喬尼仍舊不明白,關鍵在于,為什么是由神父用主動者的方式,對他強調,他只是一名監視者呢?

“圣女必然會領導一個新世界,在那之前。你的職責就是保護好她的成長。”愛德華神父浮現懷念的神色:“不少人知道沙耶的存在,以為我是沙耶的創造者,其實,沙耶并非我的造物,也并非人的造物。而是命運的造物,只是假托了我的手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她不明白自己所肩負的使命,也不明白,這個世界的末日。其實,就算是末日真理教里,也沒有幾個人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末日,但是,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末日并非終結,只是一種概念上的轉變,人類自以為自己經常接觸的,一直都能看到的,正不斷發現的一切,就是他們所擁有的一切,同時也是這個世界的真理。一旦這些毀滅、扭轉、不合他們的心意,不符合他們固有的認知,就是末日的開始,這是愚蠢,但又接近事實的想法——不過,換個角度來說,這也太可笑,太過狹隘了。為什么,世界一定要是符合他們認知的模樣呢?”說到這里,在喬尼的眼中,愛德華神父的神態變得寂寞和感嘆,就好似看穿世事,擁有超凡知性智慧的老人。如果沒有經歷過如今這痛苦的一起,沒有看到這個老人的另一面的話,或許會感到敬佩和尊敬吧,可是,如今只會讓他感到一股透徹身心的寒冷。

這個愛德華神父是瘋子,是變態,是精神病,更可怕的是,他很強大,他可以干出任何在普世價值和正常審美中極端邪惡的事情,可對他來說,那反而才是真正的價值,真正的美。他對自己、對世界、對人性的認知,和人類這個群體的共識是相悖的。問題在于,他可以為這種相悖找出符合自己觀點的邏輯性,而這些邏輯,卻是從人類不斷發展的哲學中得出的。如果要形容的話,這個神父就是在正常的細胞組織中,因為某些不起眼的因素,突然出發了內部的一些結構而產生變異的惡性細胞,而這種惡性變化卻是難以避免地,就如同抽煙容易導致肺癌一樣。

當喬尼有了這種認知后,他就再也沒試圖去理解這個邪惡的神父,因為他十分清楚,一旦自己想要設身處地去了解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自己也會變成和他一樣。如今他的身體和心靈,已經被他的邪惡手段摧殘得千蒼百孔,但是,就算去理解這名神父,身心都變得和他一樣,便可以得到拯救的話,喬尼也是不愿意的。

正如過去的某個神父告訴他的話:“即便身在煉獄,也不是墮落為惡魔的理由,如果意志可以被外在的壓力扭曲,那只是說明,這個意志是脆弱的,而過去的堅持,也不過是一個笑話。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變動的,但是,假設真的有什么無法改變的東西,我想。也只有意志吧。”

喬尼十分贊同這句話,他覺得自己很固執,已經堅硬到沒什么可以改變自己的意志,而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將會履行他所堅持的一切,哪怕前方就是死亡。就是想象中的煉獄。如今,他真的被扔進了煉獄中,但是,他仍舊認為,如果這種身心上無解的折磨,可以讓自己過去的堅持,以及一直貫徹的意志扭曲的話,那么,自己的誕生到死亡。都是可笑的——并不是說在生物和能量的大循環中沒有意義,而是,基于一個智慧生命的自我認知來說,是一個可悲的下場。

如果真的什么都可以改變,什么都可以扭曲,那么,有智慧和沒有智慧,又有什么區別呢?只有在不斷變化的物事中。維持一個不可變的東西,那么。這個東西才是有價值的。

喬尼沉默著,在這個什么都變得惡心作嘔的世界里,唯有款款而談的愛德華神父還維持著正常,可是,那偏偏就是對方不正常的證明。

“知道東方古老廚藝中,一種叫做‘藥膳’的做法嗎?”愛德華神父開始向前走。一股力量驅動著喬尼的身體,讓他也不得不跟上去,“藥膳,就是用藥做的食物。在東方人的食物中,藥材并不僅僅是佐料。科學制藥通過分解法和微觀觀測,試探并制作針對某種變化的合成物,但是,東方人更擅長通過天然的藥材,從人體大循環中,去解決局部的毛病。而藥膳,則是這種維護人體大循環的一種方法,但是,正如同科學制藥的方法,可以制造毒品,本應該是維護健康的藥膳,也可以變成毒藥。”

有行人低著頭匆匆走過,不小心撞了一下愛德華神父的肩膀,不由得連連道歉,愛德華神父面帶微笑,在他胸前花了一個十字架,然后掏出一瓶礦泉水遞到對方的手中。這名行人有些愕然,但還是拿走了水。喬尼覺得,那瓶礦泉水和紅燈區那些為了利益才加入末日真理教的偽信妓女存儲和散發的“圣水”是同樣的東西——用科學和神秘,目前為止都無法證明,那是有害的東西,仿佛那只是普通的水。

喬尼一直都堅信,這種無法解析,被混入普通水中的圣水,會在某種惡劣的情況下展現出它的惡意。但是,正因為無法從普通水中分辨出圣水,所以,也根本無從確認,它會帶來怎樣的危害。直到現在,他變成了這副模樣,經歷了那可憎的戰斗后,才隱約感到,自己的變化,其實和這些圣水不無關系。

“大家都十分喜歡樂園,但是,那不過是殘次品罷了。它可以讓人類發生轉變,卻難以產生根本性的轉變,無法進行徹底的革新。無法革新的人,只會在末日中死去,而革新,是唯一在末日之后浴火重生的方法。現在的末日真理教讓人不怎么喜歡,因為那個家族的眼光太狹隘,做法也太半吊子了。于是,我覺得應該為我所信奉的真理做點什么。”告別了那名莽撞的行人,愛德華神父繼續向前走,喬尼發現,除了撞到他的那名行人之外,路過的行人沒有一個將目光落在自己兩人身上,即便是從正面走來,那視線也仿佛穿透了自己兩人,投入更前方的道路上。

“我想到了用藥膳的方式改良樂園,但是,讓人感到可笑的是,明明是為了拯救,卻不得不采用藥膳中制作毒藥的方法。要通過藥膳殺死一個人,最高明的做法是,通過不同的藥材來烹飪好幾道菜,如果被害者僅僅是吃了其中的一種或幾種,是不會有事情的,但是,如果每一種菜色都品嘗過,那么,這些藥材的特性就會在人體大循環中發生化學反應,將被害者殺死。這種在人體內才會組合發生的方式,正是我需要的。簡單地說,我將樂園分離,提煉,變成兩種物質,一種物質加入一些調劑,另一種物質加入另一些調劑,讓兩種物質變得穩定,但是,一旦這兩種物質在人體大循環中匯合,就會迅速產生化學反應,讓人體產生一種比樂園更加緩和的革新。你也知道,服用樂園會有一定的致死率,但是,用我所提煉分離出來的物質,進行這種緩和的革新,則不會有生命危險。”

說到這里,喬尼大約已經明白了,神父從“樂園”分離出來的兩種物質之一,必然就是那種看似普通水的“圣水”。人們喝下“圣水”,的確不會產生任何不良效果,就如同喝普通水一樣。但是,服用過“圣水”的人如果沾染了另一種分離出來的物質,就會產生可怕的變化——至少,也會是和服用“樂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