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醫生用安裝在家中的攝像頭拍下了充滿沖擊的影像,我不愿意去懷疑這份影像的真實性,更寧愿就這么認為,在阮黎醫生的觀測中——無論她用什么方式——都和我所觀測到的世界是不同的。而其中也必然有某種深刻的原因,即便,我并不清楚這到底是為什么。如果說,阮黎醫生所證明的一切,都是為了證明“神秘”并不存在,而這又是這個拉斯維加斯中繼器對于入侵者的反撲,那么,關于我之前對于電子惡魔召喚程序和噩夢的猜測,似乎就有些站不住腳。
可是,我既然認定自己的猜測接近真相,那么,阮黎醫生的存在就因為她的言行而格外體現出特殊性。
我在這個夜晚,用了很長的時間才理清自己的思緒,阮黎醫生的言語和證明所帶來的沖擊,總算是重新納入我用以維持自我人格的哲學觀和人生觀中。當我回想起當時的沖擊和自己思維的混亂,就不免冷汗淋漓,深刻體會到,當時的混亂如果再嚴重一些,也許我就會成為一個否定自我的瘋子。如今,我仍舊是一個精神病人,但至少精神病人是不會否定自己的。
這是我進入這個中繼器世界以來,第一次遭遇到的最為詭異莫名的攻擊——如果視這種沖擊為意識形態的攻擊,那么,這種攻擊的本質涉及到智慧生命之所以認知自己存在的根本。對于普通人而言。這種攻擊往往是無效的,因為,普通人將自我存在視為理所當然而不去思考。就如同行走的時候,不會去思考每一根神經,每一塊肌肉是如何配合,又從大腦中釋放了怎樣的信號,才讓“行走”這個動作成立。如果有人嘗試去追尋“行走”本身所涉及的根本機理,試圖以主觀意志一點點將其控制,大概在開始這么做的時候。就會一下子摔倒吧。
認知自我,涉及自我存在性的思考和探究。就如同嘗試去理解和控制“行走”的每一個細節。當意識活動抵達這個層面,而又無法真正全面控制這種活動的時候,就像是將一輛車拆成零件,卻不擁有重新拼合的能力。其結果自然是極為可怕的。我當時受到的沖擊。就像是在解剖自己的時候,有一種力量,否認了我重新拼合自己的方法。
而這種沖擊,當然也只有在解剖自我的時候,才會生效。對于完全不去思考自我人格的合理性和存在性的人來說,這種沖擊是無意義的。而對于普通人來說,去思考乃至于質疑自我人格的合理性和存在性,本身就是毫無意義的行為——因為,普通人的行為。普遍符合“存在即合理”的認知,而不會去思考,為什么“存在即合理”。所以。即便出現“存在卻不合理”的情況,普通人也會視若無睹,本能將這種“存在卻不合理”的情況,用“看似不合理,但一定合理,只是自己無法認識”的想法。將所有負面進行篩濾。
人對自我的認知,對自我人格的維護。是在認知到自我之后,所誕生的最根本性的一種本能。我從這個角度去看待當時自己受到的沖擊,就不由得為形成這種沖擊的源頭感到深深的恐懼。因為,雖然我是個精神病人,且無法抑制對自我人格的合理性和存在性的剖析,但我不覺得,這種行為在自己正常的時候,會如此頻繁,甚至于,應該如同大多數普通人一樣,用一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去看待自己的存在吧。
然而,我是精神病人,而我的精神病態,是由“病毒”引發的末日癥候群的一部分,這也意味著,很可能這種質疑自己的行為,正是末日癥候群的惡性體現的一部分——對于這一點,我有更多的證據,和更多的聯想,甚至于,我之所以一直用“可能”這個詞語,僅僅是為了對抗心中那深深的恐懼,而不愿意承認這就是事實。
如果當時的沖擊并非偶然,而是一種帶有惡意的必然,那也就意味著,引發這種沖擊的源頭,并非是“阮黎醫生”本身,而是一種可以主動干涉到自我認知層面的存在。這樣的存在是什么?其實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一定是“病毒”吧。
“病毒”對感染者的侵蝕,從來就不僅僅體現在患者的肉體上,而更在于患者的意識上。在我的認知中,“意識”是一種高維體現,是比“肉體”更高維度的形態,那么,可以涉及到自我意識源頭的“病毒”,無法被觀測到,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它有可能比人的意識還要更高維度,這就是它最可怕的地方,科學中的大一統理論在理論上,應該是可以解釋萬事萬物,包括每一種維度的理論,可是,正因為它的基點太高,卻誕生于人的意識中,人的意識自然會對整個理論的形成造成束縛,而人不可能用非人的角度去思考理論,這也從根本上,否決了大一統理論的真正成形。
過去,“高川”、桃樂絲和系色,一直都打算用“超弦理論”之類的理論上可以成為大一統理論的理論去對抗“病毒”,解決所有由“病毒”帶來的問題,可是,誕生于人類意識,受限于人類意識的理論,真的可以對抗超越人類意識的存在嗎?
在這個晚上,我終于清楚地,將一直隱藏在自己心中的擔憂和不安清晰勾勒出來了。過去我已經隱約認知到這一點,但是,卻無法形成一個清晰的輪廓,甚至于,期望自己是錯誤的,可是,如今我卻無法再對自己說,由超級系色和桃樂絲所主持的那個計劃,還有成功的可能性。
雖然,超級系色和桃樂絲也許在自我存在性和意識形態上。已經步入“非人”的階段,可是,她們用以維持計劃的根本。仍舊是誕生于人類意識和認知中的“超弦理論”亦或是“大一統理論”,那么,我開始覺得,她們根本就沒有勝利的可能。
人類的意識只能應付意識所在維度,以及更下維度的情況,人一直認為意識沒有極限,可以無限擴張。但這個觀點實際上是錯誤的。因為,在人類的意識概念中。即便不提及,也已經隱含著一個限制,那就是“人類的”。
是的,人類對自我意識的認知和驕傲。被天然局限在“人類”這個范疇之內。對于非人類的意識,人類自身已經在許多思哲中表達了“無能為力”的想法。而人類也并非沒有想過,當非人類的意識,是高于人類意識的可能性,只是,那種超越性的意識,是天然受限的人類意識所無法想象的,只能隱約提出這么一個概念。
假設,人類的意識已經是人類存在性的最高維體現。那么。不僅僅是意識,而是整個存在形態,都超越人類意識的非人類存在。人類又如何用從自己的意識中誕生的,天然受限于人類意識的理論,去進行對抗呢?
可以對抗怪物的只有怪物——這是在大部分神秘學中,都或多或少表達出來的思想。過去的我無法理解,但是,現在看來。這大概是最為樸素的,應對“異常”、“神秘”、“未知”和“怪物”的理念。也是普遍有效的理念。也許,有一些神秘學會暗示“人類可以對抗怪物”,但在這些暗示中,本身就是有前提的——那就是,那些怪物的存在性,不超過人類意識的存在性高度,這個說法再簡陋一些,就是“怪物的存在性至少要在人類想象范圍之內”,這些怪物所具備的“神秘”,也是受限于“人類想象中”這個前提的。
可是,“神秘”這個概念,在最樸素的狀態下,是不具備這種前提的,這也意味著,人類曾經有試圖去描述一種不存在于自己想象中的東西。而在神秘學中,應付這種東西,就是依靠“運氣”和“智慧”,借助“怪物”的力量,去打倒“怪物”。
而現在,“病毒”似乎就是這樣一個絕對符合“神秘”的樸素概念,以無法想象的方式,所存在的,無法想象的存在。
人類無法觀測它,是所有對它認知的根本前提。如果觀測到了似乎就是它的存在,那么,就要回過頭來,基于這個根本前提,對自己觀測到的東西重新進行判斷。
我在很早之前,就有這么一個模糊的概念:在“病院現實”中是無法直接觀測到“江”和“病毒”的,只能通過它們帶來的影響“末日癥候群”的特征,去判斷它們是否存在。而在末日幻境中,卻可以進一步感受到“江”和“病毒”的存在和其影響。
過去,我認為,那是因為在“病院現實”中,意識的高維性被肉體的維度限制了,所以,當病人通過某些方法,亦或者像過去的高川,直接將意識導入末日幻境,亦或者崩潰成lcl,解除肉體束縛,將意識裸露出來,成為末日幻境的基石,就得以從更高的維度,去觀測和認知“江”和“病毒”。
在現在看來這樣的想法不算錯誤,卻仍舊有極限。那就是,過去的我一直認為自己觀測、認知或感受到的“江”和“病毒”,哪怕,在這些感受、觀測和認知中,“江”和“病毒”都不是完整的體現,也意味著,自己已經找到了一個以點帶面的渠道,去真正接觸到它們。可是,現在的我已經沒有了那么天真的想法。
因為,受限于意識的局限性,我雖然找到了那個點,卻不意味著,可以從這個點擴展到面。我所認為的渠道,其實根本就不存在。我對“江”和“病毒”的接觸,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擴展到它們全部存在性的可能性。
“江”和“病毒”是不可認知,不可理解,乃至于無法接觸,至少是無法主動接觸,乃至于,即便接觸到了,也絕對不是以自己可以想象的方式,而在接觸過程中,所產生的那些認知和感受,全都是扭曲的。錯誤的,局限于自我意識中的——過去的我,或許有過這樣的念頭。但是,在本能意識中,并不將之當成是最根本的前提。
哪怕是在最恐懼,最絕望的時候,我也本能壓抑這種“絕對不可知,不可解,不可接觸”的念頭。而試圖將它們的存在性,從拖拽到“人類意識”這個高度。否認念頭中的“絕對”這個詞語。
“不可知,不可解,不可接觸”和“絕對不可知,不可解。不可接觸”,看起來很相似,模糊一點,可以當作一個意思,但是,真的要分一個清楚,兩種意思絕對是存在本質上的差別的。
我只是,下意識排斥“絕對”這個詞語所具備的意義,排斥在環繞自己的現實中。所存在的“絕對”。在人類意識中,“絕對”是一個可憎的概念,因為。它在嘗試描述人類意識的極限。同樣,人類不想承認,自己的想象力有盡頭,不想承認,在黑暗的那一端,存在“絕對無法想象”的東西。人類。對“黑暗”的概念,限制為“總有一天可以照明的黑暗”。將“無法想象”限制為“總有一天可以證明的想象”,而否定“絕對黑暗”,“絕對無法想象”,即便,人類自己創造出了“絕對”這個詞匯。
這是很矛盾,卻又可以理解的。
然而,現在,我必須承認,或者說,為了做到什么,我必須這么認為,“江”和“病毒”就是這樣一個,不愿意承認,也必須面對的絕對性存在。
于是,我為自己的計劃,是圍繞“江”展開而感到無比的慶幸。
只有怪物,才是對付怪物,在“絕對”的意義下,是唯一可取的方法。也許很令人沮喪,但是,如果這就是事實,那么,過去的“高川”、系色和桃樂絲所主導的計劃,就絕對不再存在哪怕是千萬分之一的成功可能性。而我的計劃,也成為了唯一可能成功的獨苗。
如果說,在這個晚上之前,我還能認可另一個我的行動,認為另一個我所執行的計劃和我的計劃同時存在,是“不將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的體現。那么,現在,就是必須否定這個想法的時候了。
我必須以最苛刻的心態,去看待另一個我、系色和桃樂絲的計劃,也許,這很殘酷,在她們看來,也十分偏激,是瘋子一樣的思想,但是,當我徹底認識到,自己要應對的,是一個具備絕對性的怪物時,就再也無法改變了。
我十分清楚,在“事實沒有我想的這樣糟糕,我在自己嚇自己”和“事實如我所想,甚至更糟糕”的兩種想法之間,我選擇了后者。因為,這兩個想法之間,不具備兼容和同時應對的可能性。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在兩者之間搖擺,或者做出同時應對兩者的計劃。
于是,我也必須承載這種選擇,所會帶來的希望和絕望。
正因為比過去有著更清晰的認識,所以,所感受到的壓力,也比過去還要沉重。這個壓力讓我難以呼吸,讓我躺在床上,整夜輾轉反車,難以入睡。所以,我沒有再做噩夢。
然而,連我自己都感到驚異的是,第二天的時候,自己的精神竟然沒有半點萎靡,反而更加清醒。明明感受到壓力帶來的負面影響,可是這種負面影響卻似乎通過某種看不見的渠道,轉化為維持自身的一股巨大力量。
這一點都不正常。但是,不正常的情況,不是從一開始就存在的嗎?
早晨的時候,瞞著阮黎醫生,我分別和咲夜、八景、左江進行了溝通,談起富江的時候,她們卻沒有如影像中表現出來的那般,一副看不見富江的樣子。她們無論從言辭還是態度上都承認了富江的存在,這更加顯得,阮黎醫生和攝像頭所拍攝下來的影像極為矛盾和詭異,尤其在我確認了阮黎醫生沒有說謊,影像也沒有修改的情況下,更是難以去辨認,哪一方才是正確的。
也許,兩方都是正確的,只是,同一件事物,在不同人的觀測中,展現出不同的體現——這同樣也證明了,“江”是一種多么詭異的東西,也證明了,所有以自身為基點對“江”的觀測結果。都不會是正確的,任何針對它的感受、想象和思考,都是偏離其真實的。
所以。所有在人類想象中——包括我、系色和桃樂絲——的計劃,應該都是無效的吧。但是,沒關系,我仍舊愛著這樣的“它”。
“真是可怕的故事。”又過了一天,咲夜和八景看到了我寫在筆記中的,那個夜晚的想法。她們口中一直都說相信我是“神秘專家”,但仍舊是不怎么相信我所記敘的冒險故事的真實性。哪怕“神秘”一度在她們身邊展現身姿。但是,比起電子惡魔召喚系統之類的東西。我以自己的經歷和想法,所寫下的“冒險故事”仍舊顯得太過艱深、荒謬、詭異,哪怕里面有著她們的名字,有她們熟悉的人的名字。可是,她們仍舊覺得,這些故事里夾帶著我在發病時所產生的幻覺,以及諸多故事性的修飾。
咲夜和八景相信我是精神病人,而認為,我所寫下的故事,哪怕帶有真實性,也只是因為“精神病人遭遇過神秘”,反而弄不清到底是什么是真正的神秘。什么是自己的幻覺了。雖然,在一起玩耍的時候,一起談論“神秘”的時候。她們不會因為我是精神病人就歧視我,但是,卻不會完全相信我所說的,故事中的真相。
“阿川,看來你真的病得不輕呀。”八景看到最后,略帶著調侃的笑容。壓低聲音,如同戲劇般吟誦著:“即便如此。我仍舊愛它。”
“沒想到富江小姐,竟然連人都不是。”咲夜也不由得笑起來,“阿川,你這么寫,富江小姐不會生氣嗎?”
“不知道,也許不會。”我對她們的調侃沒轍,因為,她們不愿意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那么,無論我說什么都是沒用的,更何況,我是一個精神病人,正常人不相信精神病人所說的那些離奇故事,本就是理所當然的。
更何況,我在故事里所記錄下來的“神秘”,尤其是“江”和“病毒”,哪怕是接觸過神秘的人,都很難接受它們的真實性。
對我來說,這個故事是真相的記錄,而對包括咲夜和八景等人來說,大概就僅僅是一個“精神病人寫的離奇詭異的故事”吧。
咲夜和八景經常看我的故事,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她們喜歡這個故事,相反,她們對待這個故事的態度,從心理學上來說,其實是對這個故事下意識充滿排斥的。她們并不會在調侃我的時候感到開心,這一點,我從她們的一些表情細節中就可以看出來。她們真的很擔心我的病情。
富江也經常看我的故事。阮黎醫生仍舊看不到她的存在,而在阮黎醫生的視角中,除了我之外的其他人也看不到富江的存在,她嘗試過許多方法,阻止我接觸這個“看不見的朋友”,或者說,希望通過治療,讓我不再產生這么一個“不存在的朋友”,然而,一個星期的平靜時光過去,顯然沒有任何效果。富江每一天都會到家里來,她看到我的故事里,對她,對其它的“江”,對“病毒”的描述時,總是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她從來不發表對故事本身的看法,但是,和咲夜、八景兩人相反,她喜歡這個故事。而且,從這個故事剛開始的時候,她就已經是讀者了。
我還記得很清楚,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第一次聯手面對可怕的“神秘”時,就是她鼓勵我,將自己的遭遇寫成故事。現在,這個故事的長度已經十分驚人,而且,越來越詭異,越來越難以理解,每當我翻看這個故事,總覺得它正在變成另一種東西,而不再單純是一個故事。
它開始攪拌讀者的腦漿,看似精彩的前篇,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陷阱——就像是在“神秘”中,一種上古的怪物,將自己的嘴巴張開,偽裝成洞穴,等待尋寶的人自己走進去,然后,就這么一口將這些人吞掉。
是的,我覺得,這個故事,在寫到如今,已經開始存在一種扭曲的神秘,而故事本身,也被這種扭曲的神秘扭曲成某種異常的體現。
我甚至有些擔心它會傷害閱讀者,不想再給咲夜、八景和阮黎醫生看了。然而,咲夜、八景和阮黎醫生對我的顧慮不以為然,認為這僅僅是我的精神病態所產生的被害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