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索的異常是否為神秘之種的作用,要弄清這件事情,就必須找到除了左川之外的第二個實驗體,我們手中如今有兩個可以完成這項實驗的人——女領班和女教師。我原本希望她們可以擺脫神秘之種的侵蝕,但一來我實在沒有頭緒,二來,我無法肯定,自己能夠找到其他的神秘之種,所以,兩人被選定為實驗者似乎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我再一次感受到“劇本”的存在,正如我有許多選擇,但在種種因素的相互作用下,我仍舊做出了這個決定。女領班和女教師落到我的手中,就好似被某種命運引導著,我不能說,這一切都是在愛德華神父的算計,但是,很明顯,愛德華神父的行動,在其中起著穿針引線的作用。可即便如此,就能說,愛德華神父自身的想法和行動,不是被更大的命運浪潮推動嗎?其所作所為,已經跳脫了“劇本”嗎?
當然不,正因為這里是末日幻境,而不是天堂,所以,愛德華神父為了末日真理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劇本”范圍內的自由發揮罷了。哪怕,他刻意為左川、瑪索、女領班和女教師植入神秘之種,刻意讓我發現其中的連系,并追尋這條線索行動,看似引導著劇情的走向,但其仍舊是在扮演他自身的角色而已。
我其實沒有太多選擇,想要知道瑪索的情況,就不得不做一些符合他人算計,符合“劇本”規劃的事情。我可以從“病院現實”的角度觀測“末日幻境”中正在發生的一切,然而,除非我能漠然對待“末日幻境”中正在發生的一切,否則,我的選擇。始終都不可能跳脫出自身的角色。當我存在于“末日幻境”之中,用全身心的情感去對待這一切,我就仍舊是這個世界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即便我回到“病院現實”,我也從未放棄自己在“末日幻境”中所扮演的角色。
我可以從“病院現實”的角度去觀測和理解“末日幻境”,但是。卻又無法完全處于某一邊的角度,去觀測另一邊。所以,我對“劇本”無能為力。他人看不見“劇本”的存在,而扮演著自己的角色,我知道“劇本”是存在的,卻出于自身的意志,不得不扮演“劇本”中自己的角色。因此,我和其他人沒什么區別。
我一點都不仁慈,也沒有仁慈的力量。我想要拯救更多的人,就如同女領班和女教師,讓她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下去,卻無法阻止神秘之種對她們的精神侵蝕。也許,在精神侵蝕的最終,她們業已完全轉變的想法,可以通過行動進行貫徹,那時。她們是真正意義上“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和戰斗”,可那個時候。我卻不得不殺死她們。而在她們的未來變成那樣之前,在她們有選擇之前,我就必須要決定她們的選擇,而這么做,卻僅僅是為了觀測另一個和她們無關的人。是的,哪怕從兩人身上找到了線索。確定瑪索的異常,的確是,或的確不是神秘之種的作用,也仍舊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女領班和女教師的遭遇,讓我深感哀痛。而正是她們的毫無選擇,讓我看到了自己的毫無選擇。我決定了她們的未來,而又是誰決定了我的未來?可即便我對她們的遭遇感同身受,即便覺得自己就像是提線木偶一樣,也無法狠下心來,無視這個世界的瑪索。
我愛著所有的她們,無論是在過去的末日幻境,還是在現在的末日幻境,以及病院現實和這個中繼器世界里的她們。哪怕在最后,自己將葬送她們所在的世界,乃至于她們本身,我也仍舊愛著她們,而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嘗試從更高的角度去拯救她們——這個理由是如此讓人痛心,換做他人,我也必然痛斥對方為精神病。
是的,我在決定這么做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覺悟。這簡直就像是一個笑話,我就是明知這是笑話卻要含淚演出的,如果我傷害了你,那是因為,我深愛著你。我可以預想到,當這個世界墮入末日,當這個世界的哾夜、八景和瑪索目睹了末日,經受了末日,并知道基于自己生存的世界,去理解末日的源頭,也許會感到欺騙而無比痛苦。也許,生存在這個世界的她們完全無法理解,我的“拯救”所基于的那些情況和道理,因為,除了精神病人,又有誰會相信,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只是某種神秘的“病毒”造就的虛幻的東西呢?畢竟,她們自己,和她們一樣生存在這里的其他人,都是那么的真實。
而偏偏,我是用“拯救世界”,“保護人們”等等正義的理由將她們聚集起來。
正如她們不會相信我按照自己的經歷敘寫的那個故事,她們也終究只能從“精神病人”的角度看待我。如果她們無法理解,無法接受,就會因為和我的親密關系,而感到痛苦,為他人因我而生的痛苦感到內疚,也許有一天,她們會決定阻止我,站在我的對立面上。我預想到了這樣的可能性,知道自己必然會因為這樣的發展而感到痛苦,可我仍舊不會停止自己的腳步,所以,這才是覺悟。
我有覺悟,去承載這一切。
所以,我可以拋棄對任何人的憐憫和仁慈,去執行自己的計劃。正如,我可以只為了弄清瑪索的情況,就拋棄女領班和女教師,讓她們成為實驗體。我也許可以換一種方法,例如順藤摸瓜找到愛德華神父,從他口中聽取解釋,然而,我不信任愛德華神父,也無法信任從他口中說出的“事實”。
“我們可以讓其中一人重新植入神秘之種。”左川提議到,語氣平靜而果斷,而這更顯示出她的冷酷無情。左川本來就不是什么多愁善感的正義人士,她本就是為了戰爭而誕生的人間兵器,“看看擁有神秘之種的人們,和被取出神秘之種的人。成為電子惡魔使用者后,會產生怎樣的差別,就能更清楚神秘之種的影響有多強烈。”
“你擔心自己體內的神秘之種嗎?左川。”我不由得問到。
“當然不。”左川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回答到,可隨機又陷入沉思,“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擔心,但是。的確沒有這樣的情緒,也不覺得自己的情況,和這兩個女人的情況可以一概而論。”
“不是可以證明自己和她們不一樣,僅僅是理所當然地相信自己和她們不一樣嗎?”我明白了左川的情況。
“是的,哪怕同樣植入了神秘之種,哪怕她們接觸電子惡魔之后,會產生和我,以及那位瑪索相似的情況,我也仍舊覺得。自己是特殊的。”左川和我對視的眼神毫無動搖,“相信自己的感覺,相信自己的與眾不同,這是我從主人身上學到的東西。”
“你當然是特殊的。因為,你的神秘和與眾不同,并不單純是神秘之種作用的結果。”因為,真正讓過去的左川變成現在這個左川,最具備決定性的東西。在于“江”的侵蝕。她和已經消失的江川一樣,也許其存在是源于桃樂絲對“劇本”的調整。但是,“江”是比“劇本”更基礎,更底層的存在。無論是桃樂絲還是神秘之種,對左川的影響,都絕度不可能超過“江”的影響。
“江”是如此特殊,而被它侵蝕的左川。也理所當然的特殊。就特殊性來說,左川的確更接近瑪索。從實驗的角度來說,最合適的莫過于第二個左川這種程度的實驗體,可是,左川的特殊性。也不是那么容易復制的,所以,就只能期待一下女領班和女教師了。
我從口袋中取出一枚神秘之種,決定將它植入女教師的體內。女領班的宗教信仰,應該可以視為,她和神秘之種的契合度更高,所以,即便在取出神秘之種后,被神秘之種留下的痕跡也相對更加清晰,這樣的她,可以更好地確定,她這類人生接觸電子惡魔后的變化。這個中繼器世界里,既然一直流傳著末日真理的信仰,就一定會有更多和女領班一樣的人存在。這些人,是比普通人更靠近末日真理教的教徒種子。確認女領班的情況,就相當于,確定這個中繼器世界未來的末日真理教的情況,我覺得,在神秘擴散化的現在,這群人完全不接觸電子惡魔是不可能的。
女教師重新植入神秘之種后,也同樣具備代表性,她所代表的,就是神秘之種擴散后,被植入神秘之種的普通人。無論是先接觸電子惡魔召喚系統,還是先接觸神秘之種,當他們擁有其中一者所帶來的神秘之后,必然會接觸另一者。兩者同時存在于同一個普通人身上,到底會發生什么事情,完全可以在女教師身上看出點端倪來。
兩人相比較,神秘之種的侵蝕性自然是在女領班身上表現得更加嚴重。
物質化的神秘之種不如它處于意識形態時那么詭秘,整體看上去更像是無機物,我將它置于女教師的額頭上,它便化作一灘液體滲入毛孔中。再一次接納神秘之種后,女教師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狀態,但是,有些緊繃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取出神秘之種時帶來的傷害,似乎也因為重新植入而得到修復。左川看向她的目光帶上一些奇異。
“和我那時候有什么不同?”她問。
“沒什么不同。”我回答,“只是在整個過程中,你更加清醒一些,也立刻得到了神秘力量。但是,這一位僅僅是普通人。”
“一直以來,我都不覺得,自己的身體和普通人有什么區別。”左川想了想,說:“也許,體質更好,知識的吸收更加迅速,感官更加敏銳,但是,和正常人相比,并沒有質變的區別。”
“雖然是人造人,但仍舊是人類,不是嗎?”我這么回答。
“不,各種實驗數據證明,我們這樣的人造生命,在人格上有缺陷。”左川想了想,但述說的時候。卻沒有因此產生半點情緒,就像是在闡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最初,完美戰士計劃,就不是以人類為藍本的。可是,正因為具有人格缺陷。又沒有在生命本質上,體現出和正常人的巨大差別,所以,才被視為失敗品。”即便在自稱“失敗品”的時候,她的眼神,仍舊是一片如此平靜,無法讓人覺得,她是否曾經希望過,自己更像是人類。
“你希望自己和普通人一樣嗎?”我不由得問到。
“不。一點也不。”左川平靜的說:“與生俱來便具備使命,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不是為了成為普通人而誕生的,也從未想過,要成為一個普通人。只是,當數據證明,我雖然比普通人強大,卻沒有本質上的變化時,也許心中是失望的吧。”
“所以。你并不抗拒成為一名雇傭兵?”我反問。
“是的。我并不抗拒,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我接受那樣的人生。然后,現在我有了一個和使命相符的人生,這其實是一種驚喜。”左川的眼神出現了波動,我覺得,那可能是欣喜,我不太確定。但是,我覺得,如果如今的變化,是左川需要的,希望的。那我也一定會感到喜悅吧。
“你知道嗎?其實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并不意味著好事。你已經付出了你所不知道的東西。”我想起“江”的侵蝕,桃樂絲的話和江川的消失。左川他們的存在和發展,并不是毫無代價的,她們帶著某種使命誕生,也必然踏入這個既定的命運中。有江川的先例在前,我甚至無法肯定,左川什么時候就會從我身邊消失,成為又一個對“江”陷阱。事情變成那樣,她們除了消失,還有什么辦法呢?
我從很多人的身不由己,看到了自己的身不由己。也從很多人的掙扎,看到了自己的掙扎。乃至于,在很多人的期盼中,收獲了自己的信念。在得到左川和江川的時候,我同樣在她們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所以,不管發生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我都從未責怪過她們,哪怕,江川已經用自己證明,她們不可能徹底站在我這邊,而這并非是由她們自身的意愿決定的。她們的誕生,源于桃樂絲的意志,她們的命運,也在系色的調控中,正因為如此,才有了成為針對“江”的陷阱的可能。
而我呢?不也是因為“江”的意志才復蘇的嗎?我不由得這么想到,所以,我如今站在了系色和桃樂絲的對立面上,雖然并不如意,卻也是必然的因果。世界是很奇妙的,人生也總不是我們最初預期的那樣,我已經用自己的痛苦,深刻認知到了這一點。
“沒關系,既然是我不知道的,那就可以看作是,我從來都沒有的吧。失去我從來都沒有的東西,換取我所希望的生活,這不是很贊嗎?”左川不以為意地說。我看著這樣的她,仿佛看到了過去的自己。我也曾經那么認為,但是,自己從來都沒有意識到的東西,并不意味著自己并不擁有,因為,它并非因為“沒意識到”就不產生作用。一個人,如何才能算是完整的呢?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失去的,那些自己從未意識到的東西,也許并不是那么廉價。
但是,既然已經失去了,那么,像左川這樣的想法,也是好事吧。至少,她不會為了失去了那些東西而感到痛苦。所謂的“痛苦”,終究是一種精神產物而已。因無知而快樂,因知道而痛苦,也許有人寧愿在痛苦中知道,也更稱贊這樣的意志,但是,卻并不意味著,前者一定真的不好。
人類的個體,雖然彼此之間緊密聯系,但是,卻并非完全聯系著。人不可能去探知另一個人的全部,很多人都覺得這不是好事,但卻無法證明,這真的不是好事。而無法探知他人的全部,就無法為他人的精神世界做決定,所謂的“好”或“不好”,在僅僅針對個人范圍時,也就只有當事人自己才能明白。
左川侍奉著我,但是,她也同樣有著,我所不清楚的一面。甚至于,當她表現出高興的樣子,無論我如何用心理學去觀測,都不覺得是虛假的時候。我真的可以確定,她真的如這個樣子般高興嗎?因此,她說,用自己付出的那些,換取了當前的生活,是很贊的選擇。我卻無法知道,她是否真的如此覺得。我只是希望,她真的如此覺得。
“將今天的事情做一份報告,發給約翰牛吧。”我轉移這個沉重的話題,對她說。
“主人,今晚不留下來嗎?”左川用渴望的目光看著我。她的話充滿性的暗示,可是,我卻從她的目光中,讀出了其他的渴望。也許。對她來說,男人和女人深入而密切的交流,并不僅僅是生理上的愉悅,以及感官上的享受。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左川如此渴望著,所以。我不會拒絕。我從她的身上,得到了許多。也希望,她能夠從我的身上,得到更多。無論,她想得到的是什么。因為,我不知道她想要什么,不知道她內心深處的想法。所以,只希望她可以自己拿到。
夜是深沉的,人們的心緒,也會受到這夜的感染,變得比任何時刻都要深沉。我其實并不喜歡這種深沉的感覺。抱住左川,感受她的身體,感受那緊湊的曲線和溫度,在竭盡全力后,無法思考地睡去,這就是在這個夜晚,最美好的時刻。
我感覺自己在墜落,這種感覺已經太過熟悉,而無法因此產生太多的情緒,當因為仿佛無止盡的下墜感,以及無止盡的黑暗中,一種包裹全身的恐懼感襲來時,也因為太過熟悉,而沒有更多的想法。所有的猜測,早就已經在腦海中羅列了無數遍,而事實證明,這些猜測似乎永遠都無法得到證明,因為,我無法以直接且本質的方式,和帶來恐懼的東西進行接觸。我只是一個人類的精神病人,生命形態的限制,讓我和它即便在最接近的時候,也仍舊無法弄懂它到底是什么。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首先是,它絕對不是人形,也絕對不是人類,富江等人是它,但它并不是她們。它只能被感覺到,它也會產生現象,但是,從現象反向觀測到的,卻不是真正的它。也許,在剝離一切感官的時候,可以知道,它就在自己的體內,唯有精神和感覺,才能人類距離它最近的距離,可即便如此,由這些唯心的,虛無縹緲的途徑,所展現的輪廓,也仍舊不是真正的它。那脫離一切迷霧,最本質的它,到底在哪,以怎樣的方式存在著,這個問題,也許是人類無法解答的。
說是“病毒”,但是,卻絕非正常意義上的“病毒”。
大概,人類對自身進行描述的所有概念,對它都沒有任何意義。
那么,我在這樣的它眼中,也是獨特的嗎?我不知道,我只能相信,事實就是如此,哪怕說不出半點理由。
仿佛,這片黑暗也同樣是它的一個表象,并非最初認為的,它在這一片黑暗深淵的最底端,而是,當我墜入這片黑暗時,就已經是在它的懷抱中。無止盡的黑暗,無法理解的情況,帶來無止盡的遐想和恐懼,但是,它又是溫暖的。
我覺得,它是最符合神秘學中對“神”的描述的存在,而對于末日癥候群患者,對于末日幻境來說,它大概就真的是神明吧。
人類無法理解神明,這是一個絕對概念,如果有人認為自己理解了神明,那么請回看第一句。反過來說,能夠被人理解的神明,就不是神明。所以,我也無法理解它,無法理解,為什么,自己會成為特殊的那一個,而不是其他人。可是,這絕對不是質疑自己是特殊的那一個的理由。
如果,我連這個信念都沒有,那么,我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個笑話而已。因此,無論他人說什么,即便他們說我錯了,我也必須相信,自己是正確的,哪怕,自己因此灰飛煙滅。
我墜落著,也覺得,是被它擁抱著。在這片永無止盡的黑暗、寂靜和墜落中,我的內心才得到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