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嚴格劃分的話,葉染其實很大的一種程度上,都算的上是一個利己主義者。
不管是身處大閹寺還是叛離大閹寺之后,她人生的目標,其實并未發生多大的改變。
如果說一開始她陷身于西番城變成一個小女奴之后,是為自己能夠活著而努力的話,那么,當她進入大閹寺,進行了專業而系統的殺人訓練,變成一個職業殺手之后,她很大程度上,也是為自己活的更加精彩而努力。至于說叛離大閹寺之后,雖然看似事情發生了變化,卻不過想讓自己活的更有尊嚴一點罷了,本質上并無區別。
所以,作為一個自我功利主義者,她會表現的比較敏感和警惕,不過,這種情緒,在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之謎之后,不可避免的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因為,在一連串的謎底被解開之后,葉染忽然發現她此時已經不再單純是為了自己而活著,她的一舉一動,都牽扯了別人的心。
不過這些事情,葉染并沒有覺得是累贅,反而是覺得很窩心,有家的感覺,有親人關心的感覺,真好。
這個晚上,對葉染來說,是幸福的,卻又是難熬的,因為,她聞著從窗戶外面飄進來的泥土芳香,聽到不遠處的雞鳴狗吠,失眠了。
并沒有想很多的事情,之所以失眠,完全是因為心底深處,太柔軟了。
她盡管很累,可是不敢睡覺,害怕自己一覺醒來,周圍的一切都改變了,害怕只是自己做的一個短暫而美好的夢。
半夜時分,實在是感覺躺在床上是一種巨大的煎熬了,葉染這才披衣而起,走到床邊,推開窗戶。
不知名的小花在皎潔的月光下開的自在坦蕩,幽幽花香傳來,讓人感覺心曠神怡,神清氣爽。
葉染一時興起,左右看了一下,發現沒人,一溜兒從窗戶里跳了出去,然后蹲在墻角,采摘了幾朵小花。
這花看上去像是野菊,卻又不是,花莖很長,花朵很小,顏色呈現淡黃色,也有黃白相加的,不過香味卻是極為馥郁,讓人著迷。
她采摘了一把,想著一會將這花放在床頭,應該是可以睡個好覺了,可是耳廓卻是微微一動,一個腳步聲傳來。
腳步聲并不是往她這個方向來的,聽著好像是去了李正的書房。
葉染微感疑惑,難道這么晚了老爺子還沒睡覺嗎?
她快步往前走了兩步,就看到那個之前見過的老媽子,端著兩杯熱茶進了房間之后,又飛快的退了下來。
看樣子,不止是老爺子沒睡覺,就連這年邁的老媽子也沒睡,那么,看書房里點燃著燭火,是不是李穆也沒睡覺?
葉染微感好奇,這么晚還沒睡,莫不是有事不成?
她貓著身子,走到書房外,隔著微微打開的窗戶,可以看到李穆和李正面對面而坐,兩杯剛剛送來的熱茶,還在冒著熱氣,看樣子,父子倆在談心。
這時就聽李正道,“小穆,這一次你能夠將小公主帶回來,我很欣慰啊。”
李穆淡淡一笑,“當年我曾經說過不找回小公主就不回葉家村,不然的話,這次又哪里敢回來。”
李正悄然一嘆,雖然他一直都打罵著這個兒子,一直都恨鐵不成鋼,但是,那不過是因為小時候都是這么過來的,形成了習慣罷了。
李正雖然老了,可是還不至于到糊涂的地步,雖然近些年兩耳不聞窗外事,但是,自己的這個兒子有多優秀,他還是知道的。
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李正這才道,“你這小子啊,哪一點都好,就是實在是太固執了,難道若不是真的找不回小公主,你還真打算一輩子都不回來不成?”
李穆正色道,“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說話,自然是該算話的。”
“好,好……”李正叫喚了兩聲,臉色卻算不得太好,暗中正罵著呢,該死的臭小子,為了一個女人居然連老爹的死活都不管了,不過又想起那個女人并非是別的女人,而是小公主,心底這才稍稍舒服了點。
頓了頓,李正又道,“你這次回來,可是有什么打算。”
“應該過段時間就會離開吧,公主不見得能夠適應這里。”李穆想了想道。
李正一聽這話,差點拍著大腿站了起來,怒罵道,“該死的臭小子,剛才還夸你來著呢,難道你就這么點出息?”
李穆苦笑,“要不然,還能如何?當年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騰龍王朝也早就不復存在了,要是還用當年的一紙婚約來約束小公主的話,對她未免太不公平了。”
李穆吹胡子瞪眼,“先不管公平還是不公平,你小子告訴我,難道你對小公主一點想法都沒有?”
眼前,不由浮現出一張艷麗的面容來,這樣的女人,作為一個正常男人,要說不動心的話,那是假的。
只是,一想起葉染和杜方遙的關系,李穆就強迫自己下了決定,搖了搖頭,“不動心。”
話音剛落,李正就拿起一本書砸了過去,“臭小子,居然敢騙老頭子我,老頭子我眼睛又沒瞎,哪里會看不出來。”
李穆再度苦笑,“早就知道您老人家目光如炬,又何必問我這么多。”
“我問你是想看看你有沒有膽子承認,哪里會知道你這么沒出息。”李正氣急敗壞的道。
“這跟沒出息沒關系,而是小公主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李穆糾正道。
“哦,是嗎?”這些事情,李穆之前沒說,李正倒是不知道。
不過知道了又如何,他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風流人物,敢愛敢恨,自己喜歡的人,就算是有喜歡了的人又如何,搶過來再說,這個叫先下手為強。
搖了搖頭,李正道,“外面的那些屁事你別跟老頭子我說,我不想聽,也不想知道,我現在知道的是,小公主現在就在葉家村,你要是有什么想法的話,抓緊時間行動,或許還不遲。”
李穆不是傻瓜,哪里不知道李正的鼓勵加慫恿之意,不過,這般來說,未免太看輕了葉染了,葉染,又豈是這樣的女人。
暗嘆一聲,只能說自己是有緣無分,遇見葉染的時間太晚了。
李正一看自家兒子的頹喪姿態,干脆下了一味猛藥,“沒出息的家伙,你明天一大早就去跟小公主說,你是先帝許配給她的駙馬。”擺手,打斷李穆要說的話,李正接著道,“老頭子我這里還有當年先帝留下來的圣旨,你一并拿去給她看看,小公主自是會相信你的。”
李穆愕然,倒是沒想到自己老頭子早就準備好了一切,這半夜三更找他談話,表面上是談心,實則是下套呢。
說起來,被李正這么一攪和,李穆不心動那是假的,而且,因為當年騰龍帝的賜婚,他的心里本就存在著一股難以解開的執念,不然當初也不會斷然說出找不回小公主就不回葉家村的豪言壯語。
可是,拿著這一紙圣旨去找葉染說當年的事情,又算是什么呢?逼婚嗎?
這樣下作的事情,他可是做不出來。
而且,如果他真的聽從老頭子的話去做了,葉染又會怎么看他?一定會將他當做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吧,說不定就這么被他給嚇跑了,弄到最后,他灰頭土臉不說,估計連好不容易維持著的朋友關系,都不復存在。
搖了搖頭,正要拒絕,可是李正卻是一個火爆脾氣,直接將圣旨塞到他的手里,然后就趕人。
李穆苦笑的拿著圣旨出門,內心說不出是空蕩蕩的還是沉甸甸的,反正算不得太舒服。
猶豫了一會,他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而在窗外,聽到他們父子倆談話內容的葉染,則是被震翻了。
她雖然早就猜想自己和李穆的關系不簡單,卻沒想到,他們兩個之間還有著一紙婚約,這么說起來,李穆就是她的駙馬了。
頭,一時微微疼了起來。
原本在得知自己的身份之后,她還是有點小小的甜蜜的,卻沒想到麻煩馬上就接踵而至。
“該怎么辦呢?”葉染喃喃自語道。
隨即,她決定假裝并不知道這件事情,一切任由李穆去處理。
這倒不是相信李穆,而是這件事情的主動權本來就在李穆的手里,李穆要做什么,也是有憑有據的。
不過,葉染只能暗自祈禱,李穆能夠理智一點,理清楚兩個人之間的關系,不要以為僅僅憑借一紙婚約就可以讓她妥協。
而葉染之所以這么想,也是因為,她隱隱感覺到了李穆身上的某種執念,那種執念,正是源自那一紙婚約。
盡管有些事情,李穆從來都沒有說破,但是,那并不代表是不存在的。
葉染想了想之后,還是決定去看看李穆到底會怎么做,她施展輕功,人影如風,朝李穆的房間內走去。
李穆的房間,除了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之外,空蕩蕩的,不過此時,桌子上卻是多了一壇子酒。
李穆坐在桌旁,眉頭微蹙,自斟自飲。
他看上去心情并不太好,或者說有些亂。
事實上,在李穆得知老父親一直保留著當年的圣旨之后,就知道盡管當年老父親一直都反對他的發瘋一般的行為,暗地里,卻是一直都在支持著他的。
所以說起來,雖然將小公主找回來,了卻了父親大人的一番心思,但是,恐怕,如若是不娶葉染的話,老父親的心結,是永遠都沒辦法打開了。
可是,男婚女嫁這樣的事情,是想娶就能娶的嗎?
他倒是不介意葉染已經嫁過一次,事實上,他當年出去尋找小公主的時候,就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了。
他唯一介意的,就是葉染是怎么想的。
李穆可以感受到,葉染對他,不過是一個普通朋友的友誼而已,別無其他。
而一旦越過這條友誼的界限,只怕他和葉染連朋友都做不成了,那個時候,要么是君臣,要么,則是陌生人。
只是,不管是君臣關系還是陌生人,都不是李穆想要的結果,所以,想著這些事情,李穆就感覺愈發的凌亂,難以收拾。
他大概從來沒有想到,將小公主找回來的第一天,父親大人就會給他出這么大的一個難題。
到最后,也懶的用杯子倒酒了,直接拿著壇子往嘴里灌。
葉染在外面看著他這種自虐的行為,心底微微發酸,她清楚的知道李穆并不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當初他受那么重的傷都絲毫銷毀不了他的堅韌意志,可是這件事情,卻是似乎將他給難住了。
不過,她知道如果自己出現的話,只會使得事情更亂,更難以收拾。
低聲一嘆,不欲多看,轉身即走。
她沒有注意到的是,她才走,窗戶就被推開了,李穆朝著她隱去的方向看了兩眼,心里忽然有了決定。
他轉身走到桌旁,拿起那一封圣旨,看也沒有,就就著煤油燈給點燃了。
或許,沒了這封圣旨做憑證,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得簡單許多吧,他在心里想。
這天晚上的后半夜,葉染持續失眠,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后,臉色微微有些蒼白。
李穆過來叫她一起用早餐,神色如常,似乎昨晚的事情不曾發生一般。
事后,葉染也有想過李穆可能發現了她留下來的痕跡,不過李穆不說,她倒也不好點破,便點了點頭,隨著他一起,過去和李正吃了早餐。
早餐過后,按照李正的意思,讓李穆帶她去一個地方。
至于是什么地方,葉染再三問起,李正卻是不肯說了,李穆也不說,只說一會過去之后就知道了。
葉染滿頭霧水,心想這葉家村看上去簡簡單單的,莫非暗中臥虎藏龍,有什么秘密不成?
李穆帶著她,沿著出村的方向走,這條路葉染來的時候走過,所有有些印象。
一直到升龍臺,李穆才停下腳步,笑著道,“到了。”
“就是這里?”葉染疑惑的道。
升龍臺是一處平地上突兀而起的高臺,四面都是高山,所以顯得這里有幾分逼仄。
但是,這升龍臺看上去雖然有些突兀,上面卻沒有任何任何人工留下來的痕跡,所以葉染有些不明白李穆帶她來這里干嗎。
李穆知道她的疑惑,伸手指了指她的背后,葉染往后一看,就看到一條細細的瀑布,從高山上飛流直下。
瀑布不大,大概也就一兩米寬,因為流水不多的緣故,看上去更像是一個人工雕琢而成的大型噴泉。
“那里?”她道。
“在瀑布后面,你跟我來。”李穆神秘的笑道,大步朝瀑布方向走去。
葉染心意一動,走了幾步,四下看了兩眼,這才發現自己之前居然是看走了眼,那升龍臺雖然并未人工雕琢的痕跡,但是這四周,則是有不少斧鑿的痕跡的。
只是因為年月太過久遠,經過了雨水霜露的沖刷,看上去并不明顯罷了。
不過,正是因為不明顯,葉染才會為這種因地制宜的斧鑿而稱嘆,心想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的杰作。
走在前面的李穆忽然回過頭來,看她一眼,眼中不無向往的道,“你看出來了?”
葉染點了點頭。
李穆便道,“這些東西,都是葉家村的村民按照皇后娘娘的一張圖紙雕琢出來的。”
“哦,皇后娘娘倒是個妙人呢。”葉染想也不想就道,不過說完之后就是微微一愣,是不是叫母后比較妥當?
李穆倒是沒在意她的語病,接著道,“皇后娘娘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當年在世的時候,就被公稱為騰龍王朝的第一才女。”
騰龍王朝文士之風極盛,出了不少的詩詞曲賦名家,其中還有不少女先生,要想成為騰龍王朝的第一才女,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但是玉染霜在世的時候,的確是冠蓋滿京華,舉國稱頌為第一才女。
第一才女加第一美女的稱號,才使得玉染霜在世之時,雖然獨占了騰龍帝,讓騰龍帝空置后宮,卻也沒有遭受任何詬病和非議,其魅力之大,非同一般。
經李穆這么一說,葉染亦是感受到了自己那位從未見過面的母親的偉大之處,不禁心生向往。
她有些感慨的道,“看你對皇后娘娘如此推崇,那么,以皇后娘娘之聰慧,不可能沒給這張圖紙命名吧?”
李穆笑道,“那是當然,不過這張圖紙的名字,就叫升龍臺。”
“哦,這里面可有什么典故不成?”葉染詫異的道。
李穆搖了搖頭,“典故倒是沒有,不過皇后娘娘說,這張圖紙,是根據她家鄉的一個地方的獨特人文景觀而繪制的,皇后娘娘多年未曾回家,一直都很想念。”說到這里,李穆嘆了口氣,“說起來,如若不是騰龍王朝的皇宮被人一把大火燒毀了的話,倒是可以看到很多皇后娘娘留下來的東西。”
“哦,是嗎?”心意一動,葉染隨口就問道,“那皇后娘娘的家鄉在哪里呢?”
李穆道,“這個問題我也很想知道,不過皇后娘娘只是說她的家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難道以一國之力都回不去嗎?”不安的感覺,愈發強烈了。
李穆點了點頭,“皇后娘娘是這么說的。”
“回不去……回不去……這世上,又有什么地方是回不去的呢?而她,是不是也可以算做那個回不去的人?”聯想到這里,葉染將自己嚇了一大跳。
是啊,她也回不去了。
為何,會總是感覺自己遺漏了什么事情沒說呢?內心,為何會如此的壓抑難受?
她站在原地,回過頭,四下張望,然后視線落在了升龍臺上。
升龍臺在十幾米開外,天光刺眼,看不清楚,可是,一種異樣的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
高山……流水……某個地方獨特的人文景觀。
所謂人文景觀,自然是人工雕琢而成的,而這里依山傍水,自是只需要因勢利導就行,并不需要大規模的動土。
可是,那個所謂的獨特的人文景觀的地方,又叫什么名字呢?
想到這里,某個讓葉染幾乎要啞然失聲的想法如滾滾江水一般奔涌向了心頭,幾乎是脫口而出的,她急聲問道,“李穆,皇后娘娘說這升龍臺是依據她家鄉一個地方獨特的人文景觀繪制而成的,你可知道那個地方叫什么名字?”
李穆大概沒想到葉染會這么大的反應,心下愕然,卻還是道,“我只聽皇后娘娘說過一次,記得不太清楚了……”說到這里,語聲頓住,“對了,我記起來了,皇后娘娘說她的家鄉是在蘇州,而這張圖紙,則是根據蘇州園林繪制而成。”
一句話,頓時讓葉染通體生寒,如置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