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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淵外城郭畏于最南邊的一片荒地,雖是荒地,也有道路可往西南各州,那里多是保留自身傳承色彩的部落,在慶同商道到達之前,各部落時常因為食物等各種資糧而常年爭斗不斷。也因為這個原因,產生了不少流寇和流民軍團,大大小小,多不成氣候,如蕭盛這般組織有序,后又被收安的屈指可數。至今,這些小型的流民軍仍有一些時不時還會滋擾一些國家的邊城和相對落后的部落。
阿寧的車隊一路直接往顧繁春的書塾而去,中途并未停留,因此蕭盛便也只能跟著一路前往。
外城郭的房屋幾乎是草屋結構,眾人三兩為群,漸次排開,才漸漸有了些人氣。顧繁春的書塾是外城郭少有的木結構房屋,原是一間廢棄的屋子,因位置偏遠,與河流這些主要的食物獲取地距離較遠,因此便被空了下來,后來被顧繁春拿來當作書塾。
車隊到了外城郭便開始緩行,有一些稚童看著好奇,一路隨著車隊奔跑,等著車駕之上的貴人能夠丟一些吃食或可以換錢的寶貝,往年來助學的人都會這么做。但阿寧卻只是看了一眼便將簾子放了下來。
蕭盛見此,訕笑道:“寧老板怎得這般摳?”
阿寧動了動略微僵硬的肩頸,笑道:“施舍改變不了他們的生活,只會滋長他們的惰性。”
“勤奮對他們而言毫無意義。”大淵朝廷根本不承認他們的身份,即便再勤奮,不被人接納也只能在這個破舊的地方貧瘠一輩子。
“那就要看怎么個勤奮法了。”
蕭盛對阿寧這話倒是有些好奇,奈何她不再開口。蕭盛微凝著眼看著阿寧自顧自地活動著肩頸,她對自己的目光視若無睹,念及她這人倒是與那些氏族貴女到底不同,蕭盛瞪得眼睛疼便也就作罷。
蕭盛看了看車外,才知曉阿寧這一趟的目的地,道:“聽說這里來了個酸秀才,硬要在這開書塾,原來你是沖這來的。”
阿寧對這話不置可否,“蕭將軍也聽過,看來這書生也不算失敗。”
“你少拿我抬他,他那地方就連被子山那塊兒不入流的都不屑去。”
顧繁春剛開書塾那會兒,被不少人認為是哪個氏族的子弟為了些名聲才來,所以他那個書塾被不少流民軍盯上過,最后大家發現他當真是一窮二白,只為了自己那點天真的想法才來這里。但顧繁春這人卻還算聰明,即便也被流寇滋擾過,但還是將他的書塾建了起來,還能稍成規模。
阿寧自然知道將蕭盛與這書生排在一起是辱沒了蕭盛,但在他出現的那一刻,阿寧忽然心生一計。
若是能善用這蕭盛……
車隊走過一長段路,才在偏遠的方向看到一人站在山崗之上,朝他們招手,那人正是顧繁春。
“這書生我在大淵見他與一大家有些關系。”
聽阿寧這般說,蕭盛嗤笑,“你可拉倒吧,他要真與哪個氏族有關系,會落得這般下場?”
阿寧一本正經地看著蕭盛,這又讓他不確定了。
“年前我在上京見他從文府出來,這才認識。”文淵太傅與蘇瓷的關系自不必說,阿寧這么一說,蕭盛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你知道文太傅這人向來嚴厲,這些年跟我不怎么說話,我便想著從顧繁春這里打聽一些文府的消息……”
“你打住,”蕭盛聽著這話有幾分諂媚文府之感,問道:“大淵那老太傅偏向太子我倒是知道,這跟你有什么關系?”
阿寧故作被人識破的樣子,微微低頭,道:“我心悅我家公子,而公子又敬重太傅,所以我才想討好一二……”
見她這副模樣,蕭盛眼角不自覺地跳了跳,但念及蘇瓷那人,倒的確是那些氏族女子喜愛的模樣,便又信了一半。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顧繁春跟文太傅有關系?”
阿寧點了點頭,“顧繁春一屆書生卻敢在外城郭開書塾,這番氣節在大淵文士之中可沒有幾人有。所以我想,正是因為這個,文太傅才會許他為文府的門客。”
如今氏族各家中養一些門客并不少見,但如文氏這般門第的門客卻是不一般。阿寧三兩句話便將顧繁春與文氏拉上了關系,引起了蕭盛的好奇心。畢竟若無這層身份,恐怕蕭盛根本不會理睬一個窮書生。
“今日既然遇上蕭將軍,我倒想拜托將軍一件事。”
蕭盛狐疑地看著她,卻見阿寧從腰包里拿出了一盒銀票,里面放得滿滿當當,蕭盛的眼珠子都快貼上去了,阿寧卻只是從里面拿出來幾張遞給了蕭盛。
“我本是想給顧繁春的書塾貼紙墨寶,但你看我從大淵送過來路途著實遠,還有許多變數,不知能不能請蕭將軍定期幫忙從立國運送一些筆墨紙張給他?”
蕭盛一聽這里面便有油水,故作遲疑,阿寧見他這番模樣,淺淺勾了勾嘴唇,繼續道:“自然不會少了蕭將軍的好處。”
“就送些寫寫畫畫的玩意兒?沒別的?”
“沒別的,還能有什么?”
“那我要這個數。”蕭盛以為慶同還在阿寧手中,于是獅子大開口要了個價,阿寧掃了他的手一眼,道:“蕭將軍這是賺點運費,還是想將軍隊的一應開銷全算在我頭上?”
蕭盛挑了挑眉,大有一副你不給我便不做的架勢。
阿寧故作嘆息,道:“既然如此我便只能拜托別人了。”
邊城要找雇傭軍還不好找么?聞此蕭盛清了清嗓子,道:“既然跟寧老板也是熟人了,倒也不是不可以優惠一些。”
阿寧未等他開口再要價,便又從那個匣子里面拿出來一疊銀票,“這些便當是蕭將軍的辛苦費。”
蕭盛故作勉為其難的收下,道:“討好一個門客用得著寧老板花這么多?”
阿寧聞此笑了笑,“若能通過這個門客拿下文太傅,那將來是不是大淵皇后的位置我也可以想一想?”
“哦哦哦,寧老板果然高瞻遠矚啊!”蕭盛隨即大笑出聲。
二人閑談間,車隊已經在書塾之外停了下來。明錦院的一眾人開始將一箱箱的東西搬下來,顧繁春一路小跑著迎了過來,他依舊是一身素服,長衫已經被洗得起了毛邊,卻十分干凈。見蕭盛與阿寧一同前來,蕭盛如今有侯位在身,故而顧繁春客套地見了見禮。蕭盛掃了他一眼,擺了擺手,便與阿寧借了匹馬,轉身離開。
“蕭侯爺這是?”
“順道路過。”阿寧淺笑著就說了這么一句,便沒有多余的解釋了。
“帶我看看?”
顧繁春連連點頭,帶著阿寧去書塾內看了看,其實也就是一間修繕后的堂屋,屋檐之上也是幾經修補,勉強能夠蔽風雨。堂屋內還有三兩個學生在打掃著,講堂的桌上是一摞摞手寫的書本,全是顧繁春自己一點一點默出來的。
顧繁春見阿寧細細地看著,只道條件簡陋,幾分不好意思,他以為大淵的貴女們見過的都是高門學府,自然是沒見過這個的。往年那些氏族子弟下來助學,也對他這個堂屋不屑一顧。
“這里的條件就是這樣了。”
雖說如此,顧繁春講起書塾時盡是自豪,比如孩子們上個學年學了多少課文,默得出多少文章,這些都是他引以為傲的地方。
“倒是未聽你提過,你師出何門?”
聽阿寧問此,顧繁春一時有些不好意思,“說出來怕辱沒師門,我也曾考過文淵閣的殿試。”
文淵閣生徒會經歷三考,過第一考便可畢業,過第二考可入學士府,而第三考則是殿試,唯有學問獲得閣內認可的學生才能參與,若顧繁春真如他所說考過殿試,那他的學問定然拔尖。
其實阿寧給顧繁春編的身份也不算全然造假,顧繁春當年在筆墨一道上的確很有天賦,也曾拜入文淵閣閣老門下,但他這個人太軸,最終還是沒能接受文氏的招攬。
“如今朝廷選官重文,以你的學問,為何不走仕途?”
顧繁春聞此笑了笑,“入仕又能如何?不過是成為權貴的走狗,毫無利于百姓。”顧繁春似乎是想起了從前,幾分感嘆,“我想像我的老師那樣,以文德育人。”
“那為何不選大淵的文府?那里的條件比這里好很多。”
顧繁春看著那些一邊嬉鬧一邊打掃的孩童,常年的日曬,讓他們的皮膚黝黑,與身上干凈的學服相比有些不稱。
“大淵文府不缺教書之人,但這里的孩子們缺。”顧繁春道:“如今東宮賢德,或許有一日,他們也能依靠我教的學問改變自己的生活,這對我來說就足以了。”
顧繁春的理想很大,如他這般可以拋開物質全為理想而活的人少見。阿寧看著遠處那些已經被攆入塵埃的人,不由斂了斂眉目。
此時,幾名孩童嬉笑著來道別,其中一名孩童一瘸一拐,走路并不利索,還是規規矩矩地彎腰與顧繁春道別。
“小鹿的腿是當年逃跑的時候被打斷的。”
幾年前邊城還一直動蕩,除了各路軍隊,流寇也趁機大肆燒殺搶掠,那些年,死了不少人,活下來的也沒幾個健全的。
“像他這樣身手不健全的孩子在這里有很多。”顧繁春說到此,神色不由深沉了些。
“若是有一日,戰火重燃,你又能如何保下你的書塾和這里的孩子?”
聞此,顧繁春低下了頭,因為他知道,保不了……若真有那日,哪里能夠不被野火燎原?
“若真有那一日,那我便只能與他們一起赴死吧。”一介文弱書生,他又能做什么?
“荒謬。”阿寧聲音清淺,打斷了顧繁春的自怨自艾,她神情定然,一雙墨瞳溫潤而有力量,“牲畜尚為一息努力求生,你豈能如此懦弱?”
被阿寧的話說得幾分面紅,顧繁春辯駁道,“我手無縛雞之力,所學也不過空談,連那些流寇都無法抵御,更何況是戰火?”
阿寧略微嘆了口氣,道:“那蕭盛你該熟悉。”
“蕭侯爺手中私兵是除了大淵駐軍之外最大的軍力。”
“那在你看來蕭盛可厲害?”
“自然,他的軍隊是唯一一個獲得正統軍號的流軍。”
“那你認為蕭盛的日子可好過?”
顧繁春不明阿寧所言,聽她細細道:“蕭盛的日升軍雖得了封號,但他的軍隊至今還過不得兮江。如今也不過是在各方勢力之間游走,并無定數。這與大漠的那些流寇盜匪相比,本質上差不了多少。你可知為何?”
顧繁春聞此,微微蹙眉,思及再三,道:“蕭盛的出身。”
阿寧點頭,道:“蕭盛是草莽出身,與如今各國氏族可謂是大相徑庭,無論是言辭、背景,他都與人相差甚遠,如何融入?更何談信任?”
蕭盛的困境的確如阿寧所說,也正是因此,他如今也不過是一個大一點的流民頭子,算不得什么正經的將軍。
“蕭盛有兵力,卻還是如此,所以你認為問題在于會不會打仗嗎?”阿寧細道:“能指點江山的人,不一定會親自上戰場。”
顧繁春聽出了阿寧言下之意,靜靜地聽她繼續道:“西南部落繁多,至今散亂不成氣候,你可知為何?”
“利益不同。”
“不僅如此。”阿寧的聲音被干枯的風吹得有些沙啞,她還是繼續道:“除開寒州那等完全未開化之地,其余十一部,有的信巫術,有的信蠱術,十一個部落可以誕生出二十多種信仰,怎么統一?”
阿寧的聲音輕柔,就像在說著怎么買到隔壁鎮上的糕點一般尋常,“若能為他們造一個共同的神,或許就能得到他們的支持。在西南域,雖然這十一部國力不濟,但卻是大淵等國與南邊的緩沖帶,各國王室雖看不上他們,卻又不得不尊重他們,若得他們支持,興許就能保下這里,還有你的學生。”
“于統治而言,信仰與王權皆可達到”。這句話是當年花蕊夫人講給阿寧的。
阿寧的聲音輕柔卻十分有力量,她就這般靜靜地看著顧繁春。顧繁春眉頭微皺,問道:“這便是你要我做的事嗎?”
“是。”阿寧說半似玩笑、半似真,讓人難以摸清。但顧繁春卻聽出了她此話中的幾分真,幾分假。真的是她的意圖,而假的則是她也不知究竟顧繁春能不能做到。
“姑娘真的高看我了。”顧繁春的話有幾分無奈,仿佛阿寧說得不過是胡話。
“西南十一部說是各為其主,但卻有一個共同點,他們慕強、好斗但戰力卻不成氣候。”
“可我一個人……”
“再加上蕭盛又如何?”
顧繁春微微一愣,“蕭侯爺怎么會……”
阿寧笑道,“他這個侯爺當得可不那么威風。蕭盛雖說手中的兵力在西南眾部來講屬第一,但其中接近一半的兵力是沖著立國給他的頭銜去的,畢竟官差的威風是流寇所不能比的,因此他急需一個握有實權的位置能夠幫他穩定軍心。”
這個招兵買馬的法子還是當年蘇瓷告訴他的。
“蕭盛的人此后會定時出現在你這里,該怎么做就看你自己了。”
顧繁春蹙眉,“姑娘這是要我為匪?”
阿寧聞此,笑問:“誠如你所說,即便頂著貴族的頭銜,可又做了多少利國利國的事?若是為匪卻能保一方百姓,護得一方安寧,又有何不可?”
顧繁春無法反駁阿寧此話,但他身為文士的自傲感卻還是過不了那個坎,阿寧自然也是明白的。她已經說到這一步,此后之事便只能尊重他人的選擇。
“我能多問一句嗎?”
“請問。”
“寧姑娘為何要參與西南之事?”
聞此,阿寧笑了笑,“我的商隊常年往返南北,我需要一個安全而穩定的環境,這個理由夠么?”
無論阿寧的理由是否真實,顧繁春被她這么一點撥,開始真的思考,究竟此生該為魚肉,還是該為刀俎之事。
兩個月之后,阿寧在明錦院收到了一封信件,其內有一封書信,捎帶著還有一面看似令牌的東西,書信之上,筆墨簡單:
“不負姑娘所望。”
阿寧看了看那枚精鐵打造的令牌,勾了勾唇角,有顧繁春把控著蕭盛,那么無論是立國還是大淵,西南道便尚算安全。她摸索著那塊鐵質的令牌,只不過不知道這樣做究竟能不能擋得下那人的計謀。
半年之后,西南出了一名戰神,他掃平了各大小流民軍團,同時也在各國勢力之中斡旋自如,深得西南十一部各部族長的尊敬,此人對大淵及立國朝堂十分了解,行軍之中從不觸碰兩國巡防線,面對大淵軍隊的試探也懂得規避,示之以弱。蕭盛的作風與從前只知莽進的作法大相徑庭,朝內得到消息,蕭盛的身后出了一名軍師,聞其名才知,是曾經文淵閣的高才,此事文淵太傅知曉之后,被氣得不輕。←→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