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春華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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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余府返程之前,阿寧卻并未返回桑府,而是只身前往平京城,說是處理一些莊子上的事,宴清安便也沒有細問。離開時,阿寧刻意讓余府眾人看到自己與宴清安分別離開。平京城本無什么特色,只是那里有一個暗市,其內生態完整,無論是錢莊、貨物,或者不為人知的消息,那里都能買到。阿寧便是這暗市的老主顧了。從前慶同便借用暗市的渠道打造了一整條完整的情報線。

夜幕來臨之前,阿寧換了一身玄青色長衫,帶上兜帽從惠生酒樓的側門而出,徑直走進一條十里長巷,巷尾有一老者手持紅色的燈籠,他看了看阿寧胸前別著的金翅雀,復才將拐杖敲地三響,放她過去。待阿寧走過轉角,便早有人候在此處。來人佝僂著背,面部似被燒毀一半,那便是暗市的引路人,由不得人識得,所以全數被毀了面容。

引路人打了個手勢,阿寧熟練地回應,那是在詢問,她此番前來是為了什么目的,引路人好將其引往該去的地方。

平京城之所以能建這樣的暗市,還起源于承德大陸戰亂的年代,有一位軍閥在此建過一個巨大的城中城,引用陰陽五行六十四卦,讓整個城中城猶如一個巨大的迷宮,據說這位軍閥便是被自己困死在了自己所建的城中城。唯有暗市自己培養的引路人,可根據鼻息的功夫,依靠味道辨別路徑,從而帶客戶前往應該去的地方。

暗市也并非誰人都能來,首要的條件便是在暗市五大錢莊有超過一定數額的資產,以此為基礎條件,才有資格參與暗市的交易。又根據合作的年限,給暗市帶來的利益劃分四等,阿寧今日帶的金翅雀是為第二等,曾經慶同與明錦院同時在她手中時,她擁有的是白色的龍雀,那便是整個暗市等級最高的。

而暗市的主人卻是無人知曉,據安寧所知,這暗市存在有超過五十年的歷史,至今提起時也沒人聽過誰自認其主。

阿寧跟著引路人走過多個拐角,而后前景豁然開朗,一個碩大的閣樓矗立于前,樓前水榭蘭亭,除了三面高聳的墻壁之外,這與鬧市的景致別無二般。這是曉生樓,暗市中賣消息的地方。引路人低身后退,在入口處等候,往前便再也不是他該踏入的地界。

阿寧熟練地走進樓閣,掌柜的是一名容貌艷麗的女子,她淺抬眉目,看清來人后方才嘆了口氣,道:“倒是許久未見。”

阿寧同她笑了笑,“阿鳶。”

暗市的曉生樓有兩名掌柜,孿生姐妹,一名鴛,二名鴦,而眼前這個便是姐姐“鴛”。能分出她們姐妹二人的不多,阿寧便是其中一個。

阿鴛上前一把攙著阿寧,小聲問道:“聽說你跟你們家公子鬧掰了,可是真的?”

阿寧掙脫自己的胳膊,淺聲道:“是啊,我跟他分贓不均,所以分道揚鑣了。”

她說得一本正經,阿鳶一聽便不是這么回事,扁了扁嘴。見套不到什么好玩的消息,復才將人引往其中一間閣子,待進了閣子,阿寧方才將那兜帽摘了下來。閣子的頂上掉了無數的引線,其中每一個都連接著樓上的機巧暗閣,而阿寧要知曉的消息便在其中。

阿鳶端坐一邊,敲了敲桌面,道:“說吧,你這次來是為了誰的消息?”

“大淵境內是不是有人在大量私販人奴?”

阿鳶有些意外她會好奇這個,這可跟阿寧的生意沒什么關系,“你怎么會想知道這個?”

“你先回我。”

說著,阿鳶便牽動其中一根引線,未久,一根小竹筒順著陰線的管道掉落在著上,阿鳶展開后遞給阿寧。

按照消息上所得,有人前后拖了上百人牙子,從邊境往大淵境內引進未入冊的人員。

“一共多少人?”

“目前為止,一共三千三百二十一人。”

阿寧順著消息,查看接收這些人員的地方,卻不見余氏的身影。

“這些人的流向。”

阿鳶又牽動一根引線,這次掉來的則是一份碩長的卷軸,這些人或以奴隸的身份登記在不同的世家門下,或干脆躲在花巷這種浪人群居的地方。阿寧收起那份卷軸,看向阿鳶,笑問道:“老實說,有沒有人拜托你們幫這些人洗身份?”

聞此,阿鳶笑著往后靠了靠,卻并不答此話,曉生樓賣消息可不賣自家的消息。但跟阿鳶打交道多年,她這個反應阿寧便知道有戲。暗市有沒有牽連阿寧并不關心,既然暗市接手過這些人的信息,那么就沒有他們不知道的東西。

“我換個問題。”阿寧細細地凝著阿鳶,緩聲問道:“這些人當真全是邊陲的流民?”

“不是。”

聞此,阿寧斂了斂眉目,道:“是流民軍。”

見阿鳶抬眼掃了過來,阿寧知道自己猜對了。自從蕭盛在西南邊陲對流民軍進行了鎮壓之后,這些以往在邊陲作威作福的流民軍團便散的散,逃得逃,再難成氣候,但這些人有多年戰斗的經驗,是私兵的不二人員。

“有氏族在豢養私兵?”

阿鳶笑了笑,道:“寧老板,你的權限目前無法獲取以上信息。”

阿寧愣了愣,方才想起,如今慶同不在她手上,以金翅雀的等級無法詢問涉及國政的事。

“好,那我換個問題,余氏在這其中起的什么作用?”

“哪個余氏?”

余氏并非什么顯赫氏族,阿鳶的確不知阿寧所問的究竟是誰。

“平京城南的余氏,家主任承禮司的禮官。”

阿鳶想了想,又抽了一根卷軸下來,找了半天,才在一個批注的地方找到一小節字段,提及了余氏,“看這上面所言,就是為了巴結他人,幫忙找人牙子的中間人。”

“我看看。”

阿寧正要去看,阿鳶便將卷軸給收了回去,“這剩下的內容可不是你現在能看的。”

阿寧微微蹙了蹙眉,看來這件事牽扯甚廣。

“你怎么會對這么一個小世家感興趣?”

“無意間聽到他們參與此事,可能余氏的人現在正想著要怎么除掉我。”

阿寧的話一本正經,倒是引得阿鳶發笑,“倒是很久沒遇上敢往你身上打主意的了。”

“現在遇到了。”阿寧的語氣依舊那般輕松。

阿鳶道:“你打算怎么做?”

“幫我整理一份余氏的罪證,不用全部,份量夠就行。”阿寧說得隨意,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問道:“余氏這些人所謀東宮是否知道?”

阿鳶莫名地搖了搖頭,而后又挑了挑眉,“你們真鬧掰了?他什么情況你都不知道?”

阿寧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隨手從一旁的陳柜中抽出一張信紙,沾了點墨寫下寥寥幾筆,而后遞給阿鳶,“送去上京,今日的費用找他們一起結。”

阿鳶收下信紙,并不看內容,勉強扯出個笑來,賒賬、把暗市當信站使喚、訛詐東宮……做起來還這般信手拈來……

阿寧見阿鳶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噙著笑,道:“這消息東宮竟然不知道那便是我告訴的,他得付我辛苦費,正好把你這的錢給結了。”

阿鳶聽此擺了擺手,不想與她混扯這筆賬,阿寧這人雖然在大事上可以一擲千金,但小事上摳得要死,這筆賬有人認就行,阿鳶倒也不在意到底誰付了。

阿鳶將那封信收好,又看向阿寧,一年不見她倒是圓潤些了,不像從前那般瘦得沒二兩肉,眼神里多了些光彩。

“但是你既然決定離開,為何又要三番兩次參合他的事?”

曉生樓掌握天下消息,此前民府的事自然瞞不過,阿寧看著閣子內靜止的引繩,一下子想到了從前,答道:“習慣吧。”

阿寧的聲音悠悠揚揚,“我知道現在我幫不了他什么了,但還是會習慣地將有利于他的東西給他。”而金錢,是她為自己畫下的最后的防線,她給的只是一筆交易,僅限于一筆交易。

十二歲那年,她淋著雨將集市里帶回來蒸糕給他送去嘗嘗,卻看到立國的那位公主殿下親自送來的上品糕點,她那時候看著自己手里的白蒸糕,與那金尊玉貴的臻品豈能相比。那時,宮廷屋檐的雨水就那么滴滴答答地在腳邊落下,和著旁人的奚落,就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那是阿寧第一次發現自己對蘇瓷生了不該有的心思,也是那時起,她與蘇瓷約定,每幫他做一件事,都得要報酬。蘇瓷權當是她愛財,而這是阿寧留給自己的底線。

“從前,若不是夫人庇護,怕是我至今也不知道還在哪惶惶不可終日地過活,夫人的恩我是報不全了,蘇瓷是她唯一的念想,能還一些在他身上也好。”

無論是桑寧還是從前的上寧都是那般的驕傲,但這話中卻顯得幾分卑微之感,阿鳶哪里見過她這番模樣,她看了看阿寧身后的方向,故不再問這個話題,倒也不再打趣她了。

“你放心,信我一定送到,你要的東西我讓人整理好后送到你府上。”

阿寧笑著點了點頭,復又將兜帽戴上,正準備走,又聽阿鳶將她叫住,“要不要雇幾個人跟著那姓余的?”

“免費?”

聞此,阿鳶黑了臉,連連擺手,見阿寧笑著離開復才松了口氣。轉身入了右側的閣子,那人一襲藏青色長衫輕輕靠在書架旁,長發如瀑用玉冠束起,一縷掛過頸項間,勾勒出利落的弧度。自阿鳶進來他都未曾抬眼,只是細細地看著手中的卷軸,燈火在他臉上打上明滅不斷的陰影,似乎也烘不暖他的眼角。

阿鳶靜靜地站著等他看完卷軸,復才將阿寧給她的信件遞了過去。蘇瓷接過之后,打開看了一眼,復置于一旁的火燭之上將其燒成了灰。全程對此卻是一字不予置評。

“既然來了,為何不見一見?”

聞此,蘇瓷淺笑著抬眼,道:“此事與她無關。”

“可現在有人要對她不利。”

“她知道怎么處理。”

蘇瓷的態度讓阿鳶有些冒火,一些話到了嘴邊最后又咽了下去,因為她知道,論口舌,自己贏不了。眾人只道東宮儲君溫良謙遜,人如玉樹,卻不知這人自骨子里便是冷的,阿寧用了十四載沒能捂熱。

阿鳶看著那人油鹽不進的模樣,最后只能道:“反正阿寧也到年紀了,氏族女子到了她這個年紀就該議親了,我倒是期待,誰有那個福氣能將這么一個寶貝疙瘩娶回家。”

在燈火照不到的地方,修長的手指輕輕摸索著那個“寧”字,惟恐在紙面上留下任何痕跡。

一個寧字,取安寧、歸寧之意,她這樣就好,這才是她的歸處,而不是詭譎的風云。蘇瓷轉眼看了看火燭旁燃剩下的灰燼,眉間不由幽幽蹙起,終是再次低頭,繼續往下看去。

幾日之后,桑府門房收到了一大包卷軸,送往阿寧的院子后,她自己看著都呆在了那里。她讓阿鳶整理足夠份量的罪證即可,可沒讓她將余氏祖輩干的那些腌臜事全部整理出來,念及曉生樓是按信息量收費,而此次的賬款是由上京那邊付,阿寧不得不開始懷疑,是不是蘇瓷哪里惹到了阿鳶?

阿寧與阿喜兩人廢了老半天的功夫才將那些卷軸整理好,又按年份分別排放,阿喜不識得幾個字,自然不懂這里面究竟記載了什么,還以為是自家姑娘去集市買了許多話本回來,還多嘮叨了幾句,阿寧當然也全然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