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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各族長輩均不在,而隨太子同來的世家子弟多了些,因此上恩院的此次宴席便是男女分席而坐,以水簾相隔,用流水傳菜。阿寧又坐得遠,只能依靠不遠不近安排的嬤嬤們偶爾傳遞高位之上傳來的指示。渚笑笑原本只想埋頭吃飯,卻不料為了迎合皇后想要眾貴女展示的意愿,傳菜都傳得特別的慢,只能垂著頭干巴巴地等著。皇后那頭用一令飛花打全場,最后以謝氏嫡女驚艷的詞句結尾,皇后對此非常滿意,復又考教了幾句方才允她坐下。
東宮甚少出現在世家的席面,因此雖眾人有聽聞其相貌,倒也未就近見過,本就好奇,但那水簾擋在中間,又瞧不真切。那頭,莊皇后偶爾會詢問一兩句,這邊的眾人也就只能聽個聲響。偶爾會有一兩人被皇后的話題點到,便起身答上幾句。
侯府幼子聽聞莊皇后近日所教都為兵法謀略之術,倒是對此很感興趣。莊皇后出身武將世家,但會將眾女聚集起來講戰場殺伐之事,著實令人意外。
“那些文鄒鄒的東西見多了,不如殿下考教考教眾人的縱橫之術?”
眾人心下一驚,短短時日的學習,哪里經得起考教,卻聞水簾那頭,有人聲音清朗,如月夜清涼的風聲,道:“好,那便從你開始。”
小侯爺臉上的笑意瞬間僵了僵,倒是沒想到太子會拿他開刀。接著,太子從北方民生,問到南方的商道,都不過是近來朝廷頒布的大令,略有耳聞便能答出,倒也顧全了女眾對此的短缺。原本這問倒也問不到后排,卻不曾想渚笑笑手上一個不穩,將玉碟摔進了曲水流觴的水道里,濺起一片水花,引得幾名女子驚呼出聲。
得知是渚家的幼女,太子淺笑,問道:“不若由五姑娘來講講西南邊陲之事吧。”
西南邊陲近來因蕭盛的風光倒也引得不少人關注,但渚笑笑哪里會關注這些,她現在腦子里也只有燕城的乳鴿和臨城的肘子。渚笑笑如臨大敵,看了看隔著眾人的水簾,她告饒地扯了扯阿寧的袖子,又親自為她布了一塊甜酥鴨,臉上盡是討好。
阿寧抬頭便見不遠處的嬤嬤微微蹙眉看著她二人,皇后見這邊遲遲沒有動靜,不由出聲詢問,良久方才聽得一女聲開口,講的是西南邊陲外城郭之事,她將流民以及流民軍的過往細細講了遍,又提及立國的招安和近日西南十一部對蕭盛的贊許。
原本眾人以為這一問便算是過去了,卻聽蘇瓷抬眼朝水簾看去,繼續問道:“西南雖動蕩多年,但各方勢力盤踞一側,相安無事,如今一方勢力獨大,導致其余勢力四竄,流入周邊國家引發動蕩,不知在渚姑娘看來,西南是亂好,還是安好?”
此問并非渚笑笑這等女娘該涉及的問題,因此阿寧知曉,蘇瓷此問,是在問她。
阿寧看向水簾的方向,出聲道:“被流民趁虛而入是自身本就有疏漏之地,并非只因西南局勢而導致。”
阿寧此話一出,全場寂靜,大淵近日發生的事眾所周知,她此言倒有隱射大淵防守不當的意思,聞此,莊皇后微微蹙起了眉。但太子卻只是斂了斂眉目,似乎并未被激怒,道:“那我換個問題。在姑娘看來,西南為何平定?”
“蕭盛之功。”
“蕭盛為何要平西南?”
“為功勛,為權力亦為錢財。”
蕭盛本就不是英武之輩,他會受顧繁春引導,無非是以利誘之。
“人之欲望如深淵難填,若有一日西南再無法滿足此人之欲,又當如何?”
“這只是假設……”
“今日剛得的消息,蕭盛的日升軍已經北上,直逼兮江。”兮江是立國王室當年為蕭盛劃下的界限,日升軍無王令不得過江,多年來,蕭盛因大淵與立國國內勢力的壓制,日升軍一直徘徊在南方,不得北進。
阿寧聞此微微一愣,“為何?”
“因他是立國的侯爺,西南的戰神。憑著這名號他如今手中已召集十五萬大軍,他如今已可效仿當年立國之亂,占地為王。
阿寧當年選上蕭盛,只因此人簡單,只為利亡,但她卻忽略了人心本就是欲壑難填之物,如今恒盛的建立尚須時間,而蕭盛卻從來不是耐心建樹之人,他生于土匪窩里,擅長的是掠奪。這是蕭盛的本性。而顧繁春對他的引導其前提是顧繁春所提符合蕭盛的利益,換言之,蕭盛自始自終看得都是利益。
而西南十一部如今對蕭盛的支持足以讓他硬將立國一分為二,所幸如今他尚且忌憚大淵的兵力,因此并未有所動作。此前大淵要將境內發現的流民全都交給蕭盛去處理,正是因為大淵要讓蕭盛當這劊子手,唯有此才能斷絕他繼續收留流民擴大聲勢的可能。
“所以孤的問題還是,若有朝一日西南再無法滿足此人之欲,又當如何?”
水簾之聲叮當作響,掀起一股股清涼的風送入懷中,阿寧清淺地斂起了眉目,她與蘇瓷心中都有了一個答案,但卻不能當眾宣之于口。
又當如何,當殺之。
良久,水簾那邊傳來一聲,“臣女才疏學淺,不知應當如何。”
所以問題還是回到了太子所提的第一問,西南究竟是亂好,還是安好。安時雖有一席安寧,但一旦沖突發生便是一場涉及數十萬人的大禍,更何況,如今顧繁春將蕭盛打造成無往不勝的戰神,有了西南十一部的支持,蕭盛有那個實力分裂一方小國,屆時,將有更多的人流離失所;而亂時,雖時有紛爭,但因各自掣肘,沖突只局限在小規模,如立國國內的軍隊便可鎮壓。那么到底是亂好,還是安好……
亂也好,安也好,終是百姓之苦。念及此,阿寧低垂了目光。這便是蘇瓷對她的敲打,也是他對于阿寧在西南所作的評價。終是有失妥當。阿寧看著款款的流水,潺潺而過,似乎想到了什么。
那頭,蘇瓷見她久未出聲,收回了神色,又噙著淺笑,道:“渚姑娘小小年紀便能有如此見解,已是不凡。”
聽他這般說,莊皇后方才松了口氣,又命人給了些賞賜,正要過去,卻聽聞那頭,女聲再起:“殿下,貪欲若洪水之勢,若堵截不得,可否疏之?”
莊皇后蹙眉,正要開口,卻觀蘇瓷唇邊多了一抹笑意,聽他緩聲道:“可。”
這最后的對話,場上唯二人知曉其中真意。莊皇后看向水簾那側,心下有了幾分計較。
而一旁的渚臨譫卻是一身的冷汗淋漓,他哪里聽不出那根本不是他家五妹妹,而是阿寧,這兩人的爭鋒相對差點讓渚家領一屁股的責罰。他早就看皇后臉色不對,又不敢吱聲,今日幸好莊皇后給蘇瓷面子并未追責,否則這回去青一塊紫一塊的就不止是渚笑笑自己掐的了。
席面上,莊皇后今日心情不錯,飲了兩杯酒,為防失態便早早離場,太子等男眾不好在此久留,便也紛紛離去。眾人也算是盡興而歸。
因住的偏遠了些,阿喜今日并未隨行,便由得阿寧慢悠悠地往回走,行至環溪的橋上,便見有人靠著橋身遠遠朝她看了過來。月色浮出云端,照亮那人的帶笑的眼,和身上明月爭輝服上帶著柔光的絲線,阿寧左右看了看,他身旁的侍從倒也不知被他丟去了哪。
阿寧嘆了口氣,走上橋去,道:“還要繼續訓我?”
“我何曾訓過你?”
細想來,今日殿上,他也不過是多問了幾句,算不得訓斥,無非是阿寧自己心中有愧,當日一時興起,今日留下這般隱患。
見她也不回這話,倒是安靜地站在距離自己幾步之遙的地方,學著他的模樣靠著橋墩,似乎又不舒服,轉身直接抱著那橋墩,又用臉蹭了蹭,蘇瓷看阿寧這樣子,便知她是喝了些酒才會這般貪涼。
“你打算怎么處理蕭盛?”
立國雖說只是大淵的蜀國,但那里是蘇瓷經營了許久之地,不會這般輕易讓蕭盛改變立國之內的格局。
“如你所說,疏導他的兵力往西走。”蘇瓷的聲音帶著幾分清冷,卻在這樣的月夜里尤為清亮,將阿寧從醉意中拔了出來。
“大淵南方的兵力穿越大漠往鮮國輸送,會在沿途設下補給的點,以便此后商用,但軍隊過后,行經點需要維護,恒盛既然是蕭盛提出來的,便該由他派人駐守。”
大淵借此讓蕭盛調集了五萬兵馬駐扎大漠,剩下十萬兵力自然無法同時與大淵以及立國國內的兵力相抗衡,屆時,蕭盛只能南退。顧繁春是個聰明人,他不會看不懂大淵這一步棋,定會適時提醒這是大淵的敲打,蕭盛這些年游走在各方勢力之間,也算是能屈能伸,不會冒進。
“待恒盛建成,我會找理由讓蕭盛將兵力往大漠西邊轉移。”阿寧開口道。
蘇瓷低頭看向阿寧此時幾分懶散的模樣,道:“恒盛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聞此,阿寧抬頭看向那人,月色之下她蹙緊的眉頭顯得那般分明,蘇瓷神色不變,還是那般清淺地看著她,道:“阿寧,你若要安生的日子便不該再插手這些事,于你于桑氏都好。”
夜風幽涼,那人的話雖真切,但阿寧心中卻還是有幾分失落,她不再看那人,看著環溪中倒映的月色婉轉,道:“恒盛我不會退出。”
蘇瓷幾不可聞地蹙了蹙眉,聽阿寧繼續道:“我承認,一開始我會插手西南之事,只是不想再重燃戰火,但我會參與恒盛,與你們無關,只是為了讓桑家能有依仗。”
桑子城帶頭做得恒盛之事,若無像樣的商家參與,這條商道此后的招募便會更難,況且桑子城并無建立商道的經歷,但阿寧卻有,她知道那些人要的是什么。
阿寧起身,幾步走到蘇瓷的面前,橋上的風已經將她吹得幾分清醒,蘇瓷從她的眼中看到了篤定。
“那日桑府,你問我現在可得到自己想要的安寧,我答你,能做我自己與家人在一起便是安寧,但現在我改變了想法。我從前認為我如今所有足夠讓家人安寧度日,但我錯了,東宮要剝奪桑府蔭封之時,我只能受著,余氏嫌我桑府廟破之時,我只能看著,即便一個小小的冷氏要將主意打到我身上,我也只能躲著。”
阿寧細細地看著那人一雙墨色的雙瞳,毫無懼色,“蘇瓷你告訴我,我的忍耐換來的是什么?”
蘇瓷眉頭微蹙,聽完這些,他仔細地看著阿寧那一雙如珠玉般的雙瞳,里面盡是憤怒。那是她平日里掩藏得很好的情緒,也是積壓在心底最深的想法。原本阿寧便不是那個事事求全的性子,只是這些年她為了蘇瓷的計劃不得不隱忍,便也就習慣了。近年來,就連蘇瓷也甚少見她有如此外放的情緒。
“阿寧,你若愿意……”
“我不愿意。”或許是借著酒勁,阿寧再無掩飾,她自小驕傲,筆墨文章、騎射謀略,皆屬上乘,縱然不得蘇瓷那般天資,但她何須人憐憫?況且,蘇瓷之后的話,阿寧卻是不敢細聽,愿意什么,愿意被召回帝宮分發一個女史或者女官的位置,靠著他的恩澤過活?
“我不愿跪在地上看你……”
阿寧自認心中雖重蘇瓷,但也重自己。聞此一言,那向來清冷的眸中似有月色的顫抖,想要去拉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自你們回大淵,入帝宮之時起,便已經將我放下,我也不求你們的富貴顯赫,但你不能阻我護自己的家族。”
阿寧退開了三步,將兩人的距離拉開,一字一句道:“蘇瓷,我不是你的仆從,今日除非你以東宮的身份強壓于我,否則我不會放棄恒盛。”
說完,阿寧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橋面之上。蘇瓷微蹙著眉,見她漸行漸遠,自阿寧自請離開,他便知,終有一日,她正在從自己的身邊漸漸走遠,甚至站在那個對立面。但不愿見到今日這一幕的人又何止蘇瓷。
他收回了目光,斂了斂眉目,開口道:“今日之事,不可讓老太傅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