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春華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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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御街,一隊人馬在眾人的喧鬧中穿行而過。高頭大馬,玄甲重器,為首之人腰間配著的那柄長劍之上懸掛著紅綢作穗,好不惹眼。眾人紛紛讓開,不敢擋路,但即便如此,為首之人還是走得十分緩慢,仿似刻意在享受著眾人的目光。

大馬踏過平整的地面,一個孩子手中的小鼓掉了出去,幾經翻滾,孩子下意識想要去拿回,卻被牽著的嬤嬤一把抱住,就這般看著那玲瓏小鼓被黑色的馬匹踏在腳下。

皇甲之師,無人敢攔。

一旁的茶樓之上,碧幔輕撩,二人對坐,任茶氣蜿蜒,彌漫屋內,讓人聞之心寧神靜。對坐二人,一人為左相張之棟,一人為太子文輔冼九黎。朝堂之上鮮有接觸的二人,今日卻同飲于此,倒是少見。

冼九黎看著那威風八面的將士,不由搖了搖頭,“嚴寬此人小人心性,卻得君上重用,不知是禍是福。”

張之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皆道之上的那隊人馬,這三萬皇甲專捍衛上京安寧,亦是皇帝震懾氏族之用。一年之內,先有民府賬目,后有流民與氏族勾結,終是挑動了帝王那根懷疑的心弦。

厲帝小時經歷過專兵之亂,哪里敢讓此事再發生一次,如今他對氏族的信任可謂蕩然無存,才會在這個時候啟用一個毫無背景之人。

“聽聞這個嚴寬是因舉報莊家才得了皇帝的青睞。”

張之棟點了點頭,“此人曾是莊明杰的馬倌,拿著他與薛氏的通信告發莊明杰私販流民。”

不過嚴寬并未拿出莊明杰與其它家族接觸尤其是慫恿其豢養私兵的直接證據,最多只能證明莊明杰自己有意收買流民的意圖,莊氏在厲帝下旨之前,便奪了莊明杰繼承之權,并將其發配到了北地,無召不得隨意回京。

厲帝見莊家主雷霆手段,為護家族,嫡子也棄之如敝履,知其決心,又忌憚莊氏手中兵馬,因此此事只是小施懲戒。但京中氏族便沒有如此運氣,嚴寬借此事從厲帝手中領了任務,幾乎將氏族門中的門客趕盡。

但嚴寬這人多年在草根摸爬滾打,自然知曉做人留三分顏面,頂著皇帝鐵面無私的御令,又故作自己的為難,尤其是張南巷中各家,他均多留顏面,但凡人數未超三百的,他便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這般過去了。

因著此次的任務,他在皇帝和氏族面前倒是賺盡了顏面。

一個賣舊主求榮之人,厲帝居然重用,念及此,張之棟也不免幾分唏噓。不過這嚴寬之所以會這般得厲帝信任,不過是因為他將厲帝積壓心中多年的想法說了出來罷了。

厲帝年輕之時也曾動過念頭,想消減氏族對朝政的把控,但皆以失敗告終,更是在其后因為自己的決斷錯誤而賠上了前太子的性命,這一樁樁一件件他都算到了氏族的頭上,作為一個帝王卻處處受制,多年積壓在心中的怒氣終是找了個理由宣泄。

良臣順大勢而為,奸臣則只順主上的心思而為。嚴寬便屬于后者,但偏偏卻在這個時間點上與厲帝相契合。

“說來民府那本賬目可查到究竟是誰所有?”

冼九黎聞此,道:“敦帝時候的民府主府,徐九良。”

張之棟對此人倒是有些印象,據說他是在敦帝重用之時忽然辭官,如今徐九良一族久居懷柔,至今未曾歸京。但即便東宮查出此人,徐九良早已過世,舊案難翻,其后人如今本分過日子,對此事全然不知,并且家族三代蔭封也不再存續,再追究無益,所以東宮下令此事便就此了解。

“不過民府那個逃跑的張臨賀被殺一案卻查出并非是徐九良后人所為。”

“哦?”

冼九黎笑了笑,將溫好的茶水替張之棟倒入杯中,“當年這本賬目一共有三份,其中一份因火損毀,剩余兩份,徐家后人不知此物,自然沒有出手,但另外兩家卻不似徐九良當日的懼怕,將這個秘密傳了下來,所以在得知張臨賀將此物盜走之后,怕當年東窗事發,所以合力買兇殺人。”

“既如此,為何刑部不抓人?”

冼九黎冷笑了笑,“因為兇手被滅了口。”

而這些消息,則是蘇瓷通過曉生樓得知,曉生樓的消息算不得證據,因此刑部無法憑此拿人。不過東宮卻不是什么收獲都沒有,至少那剩下的一本賬目到了太子手中。不過此事冼九黎自然不能宣之于口。

張之棟細抿了一口清茶,看了冼九黎一眼,復問道:“如今殿下可有什么打算?”

皇帝重攬大權,收歸朝政,朝中也有一段時間并未聽聞東宮的消息,左不過就是時而與世家子弟游山玩水的消息。東宮臨朝三年,能力手段齊具,如今厲帝重攬朝政,兩廂比較,高下立現。

人之欲望,如深壑難填,曾手持最高的權力,怎么舍得就這般讓出去?

冼九黎自然知曉朝中對這個問題感興趣的人不止張之棟,道:“為臣者自然尊君令,為子者自然不可違抗父命。殿下尊重君上的決定,所以現下正好休整一番。”

冼九黎這話張之棟到底信幾分就是后話了,在張之棟的眼中,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他表現得那般溫良,他一直在做著皇帝想要他做得事,在厲帝面前扮演著一個完美的太子形象,但承徽太子并不是那般只聽皇帝之令的蠢物,他所行之事皆是恰到好處,將帝王之心拿捏得那般精準,這樣的人當真會等著皇帝百年歸老?

再者皇帝如今正值壯年,此前內務府再次提出選妃之事,而皇后也首肯了,來日若帝宮再出皇子,這個從民間尋回的太子,當真能平穩地坐上那個位子?

明眼之人都能看出,厲帝對于如今的東宮多是利用,他利用太子之能,替自己重塑朝局,又在占得氏族三分先機的時候,急切地從太子手中拿回朝政,太子不可能看不明白皇帝的心思。

張之棟想知道的便是咱們的這位東宮太子,究竟打算如何反擊,而這不止他一人,朝中眾人皆想知曉。眾人亦想知道,自己乃至自己的家族未來究竟該如何行事。

冼九黎自知張之棟那個這話到底在打探什么,繼續道:“殿下曾說,朝中諸位能各行其事,勤履職責便是最好。”

這話說得倒是滴水不漏,眾人只需按部就班履行自己的職責便是,也無招攬,也無推辭。

張之棟倒是有些意外,此時東宮還能說出此話。張相背后有著關聯甚深的官場關系,今日但凡冼九黎吐露半分東宮所欲,他未嘗不可運作一番,但冼九黎沒有,甚至東宮連這個打算都沒有,這倒是張之棟所沒想到的。

半響,張之棟笑出聲。東宮臨朝三載,朝中偏向太子的人不在少數,無論朝臣還是氏族,眾人皆對如今的局面感到可惜,但顯然,這似乎在太子本人眼中,不過了了。

張之棟倒是倍覺有趣,東宮的這位究竟要做什么,他便拭目以待了。

皇甲的隊伍每日巡街皆要過中正大街,此時的街角,女子一襲朝明長服站在人群之中,靜靜地看著高頭大馬之上的人。

長服之下的雙拳緊握,莊明月看著男子意氣風發的臉,眼中皆是冰冷。

數年前,她從死人堆里撿回來一個少年,少年那時滿身的血污,藏在兩具尸體之下。那是渝國邊境近年來與流匪發生的最慘烈的一次沖突,待大淵的援兵抵達時,已經有數百人喪生,另有上千人被扣為人質。

莊明月隨著叔父的軍隊抵達時,只看到滿地的血污和倒塌的房屋。因多年來小型戰亂不斷,大淵的這些蜀國邊陲都劃分了收治流民的場所,這里的房屋大多是他們自己搭建,多以草屋為主,彼時,那些并不算牢固的房屋已經被焚毀殆盡。

莊明月撿到嚴寬之后,他一直跟在莊明月的身后,哪也不去。

看他可憐便求了哥哥將其留在家中馴馬,卻不曾想有一日,讓他踩在哥哥乃至莊家的身上往上爬。莊明杰當年之所以會糊涂到攛掇世家豢養私兵,都是因為此人獻計,他告訴莊明杰,莊家如今式微,全然是因為大淵如今的康泰安寧,帝王不思武將之用。

莊明月握成拳的手松了松,她摸到了袖中的那柄飛劍,嚴寬如今盡在咫尺,按她的臂力,飛劍一出,不死也能重傷此人。

莊明月漸漸將精力集中到嚴寬的脖頸處,朝服交疊,僅留出一小段的空白,那里近鄰大脈。

“莊姑娘。”

忽而有人拍了拍莊明月的肩,令她瞬間回了神,莊明月轉身卻見阿寧淺笑著看向她,阿寧對上莊明月尚未來得及收斂的殺意,復又從她原本的目光方向看了過去,看向那逐漸走遠的皇甲首領。

阿寧壓了壓聲音,對莊明月道:“他正得帝王寵信。”隨后又搖了搖頭。

莊明月被阿寧這一聲喚回了神智,握著飛劍的手頃刻松掉。

阿寧見她左右并無侍女跟著,便道:“聽聞城中的二月樓新出了茶點,莊姑娘不如隨我去嘗嘗?”

莊明月正要拒絕,卻見阿寧直接上手,拉著她徑直走出了人群之外。

走了一段距離,莊明月將阿寧的手甩開,道:“桑姑娘,此事與你無關。”

阿寧知她性子該是倔的,淺聲道:“莊氏如今可再經得起你如此行事?”

聞此,莊明月眸中閃爍,終是無法回她此話。

“我今日約了渚氏兄妹,聽笑笑說,她與你較為熟捻,不如跟我一起去?”

“你認識笑笑?”

莊明月并未參與上恩院的開堂,自然不知道渚笑笑與阿寧認識的事。聞此一言,她終是點了點頭,跟著阿寧一同往二月樓而去。

上京的二月樓以其茶點聞名,廚子是淮南人,曾游走四方磨練廚力,如今回到上京開了茶樓,他家的茶點很受上京女子的喜愛。

因恒盛打算向西運售茶品一事,阿寧便想到了渚臨譫的珠旭茶莊。如今大淵茶品一道上,早不是當年越氏獨大的局面,新起的茶莊之中,躥升最快的便是渚臨譫手中的珠旭茶莊。半年前珠旭得了皇商的位置,再加上與慶同的合作,如今正是內外得意之時。

阿寧二人到時,渚氏兄妹已經在內候著,阿寧剛進閣子便見到桌上大大小小的茶點,和渚笑笑塞得鼓鼓的臉,不由失笑。

渚臨譫今日依舊是那番金碧輝煌的妝扮,就連手中的折扇上都墜上了一顆小小的金元寶。

見阿寧與莊明月同來,渚笑笑倒是有些莫名,早些時候她約莊明月時,莊明月道與文書意有約,便回絕了,現在卻與阿寧同時出現。

知渚笑笑的疑惑,莊明月道:“書意被姑母召進了宮,所以今日才得空了下來。”

阿寧聞此,不動聲色,看來皇后這是心中有了抉擇。念及那個目光澄澈的女子,若她為東宮正妃,當是一個妥帖的人。想到這里,阿寧斂了斂眉目,抬眼便對上渚臨譫帶笑的眼。

阿寧半分沒有被渚臨譫抓個正著的窘迫感,而是揚了揚頭,對笑了回去,那雙如珠玉一般的眸子印著天光如載星辰,那般明亮,毫無退意。渚臨譫自知沒趣便錯開了眼。

阿寧不再糾結此事,而是將今日自己邀渚臨譫前來的目的說了出來。提及正事,渚臨譫倒是少了那般玩笑的神情。他仔細考量著阿寧的話,問道:“西南方向,既有慶同,為何我要選擇一個尚未成型的恒盛?”

阿寧淺笑道:“慶同不會再往西走。”

畢竟慶同的建立與政權相佐,而無論對于立國還是大淵,大漠以西都并非其伸臂可及之處,于國內朝政亦無甚用途,因此慶同再往西已經毫無意義。

渚臨譫清楚阿寧與慶同的關系,因此不會質疑她此話。

“即便如此,大漠荒涼,恒盛再往西,也只達鮮國,鮮國之人雖然喜茶,但以其體量,再考慮路途之中的風險,并不值得冒險。”

阿寧早知他的疑慮,淺笑道:“如果恒盛的目的地是大陳呢?”

承德大陸以東,有兩大霸主,由大漠相隔,多年來,王不見王,一個是大淵,另一個便是大陳。←→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