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寵醫妃

番外 依然不悔(1)

他說得對,確實他最是合適不過。

趙樽點點頭,“如此也好。明日朝會,朕便頒旨南征。”

“多謝陛下。”陳景得了命令,神采奕奕,當即興奮道,“末將必不負眾望。”

眾人安靜了一瞬。

陳景想了想,突地柔軟了聲音,不好意思道,“陛下,末將聽說你讓人去北平接寶音公主了……有個不請之情,可否把我家囡囡一并接來?這丫頭都三歲了,我這個做爹的,還未見過她的面……”輕輕一嘆,他斂眉補充道,“若是戰事順利,等我從南邊回來,還能與她吃上過年的團圓飯。”

歷時四年的戰爭,對每個人來說,命運都有不同程度的變化與跌宕。趙樽是,陳景又何嘗不是?他與晴嵐想念女兒久矣。但這兩個月在京師,他們并沒有閑著,時不時會有趙綿澤余黨作亂。這樣的形勢下,相比起政局穩定的北平來說,京師要危險得多。再加上從北到南,千里迢迢,隔了關山,路上也不安全。所以,他們沒有去接孩子。

如今,自然是時候了。

對此,趙樽自是感同身受。

他眸子淡了淡,道,“已是吩咐了。讓甲一親自送回。”

想到甲一,幾個人紛紛嘆息,“甲一駐守北平四年,是時候讓他回來看看了。”

可趙樽卻道,“我讓他回來,不僅僅是看看的,還有要事委任。”

陳景、大牛與元祐三個都狐疑地看他,趙樽卻把視線轉向了東方青玄,“新朝、新政、新君、新臣,朝中政務署理起來,政令上處處受制。有一幫朝臣在建章朝時習慣了溜須拍馬,陽逢陰違,也極不好辦。”頓了一瞬,他再次拿過幾上茶盞,輕輕抿一口,眼皮半垂道,“連洪泰朝的冤案都平了反,錦衣衛也該復置了。他回來,正好為我做這事。”

復置錦衣衛?暖閣里靜悄悄的,無人說話。

東方青玄的眸底卻有一點溫潤的濕意。

錦衣衛這個機構,是他曾經親手建立起來的,有著他的心血與榮光,他也為此付出過數載光陰。雖然他已經永不可能再是南晏朝廷的錦衣衛大都督,但那到底是一種情懷,能看著錦衣衛重建,也是一種欣慰。

當然,趙樽要重置錦衣衛不是為了東方青玄。

錦衣衛這個機構在這樣的特殊時期,有著其他機構無法取代的職能。

接下來,幾個人吃著茶,說著錦衣衛復置的事與朝廷上的事兒,仿若又回到了昔日時光。

這一天晚上,也是從趙樽登基以來,他們的首次相聚。不是在莊重肅穆的朝堂上,以皇帝和臣子的身份,而是以兄弟和朋友的身份。不過,那種不同與往的拘束感,還是存在。這里的每個人都知道洪泰朝的歷史,那個時候的魏國公、韓國公還有好些冤死的大功臣,哪一個不是洪泰爺推翻前朝統治時浴血奮強的兄弟?他們一起打江山,奪天下,風里來,雨里去,又哪會不情深?可最終,為了帝業江山的穩固,洪泰爺不也狠心把他們都宰了么?

“天祿……”元祐看趙樽沉默許久未吭聲,突然看他,“我說,我在外頭還像以前這般叫你,會不會有不妥的地方?”

趙樽“嗯”一聲,像是剛回過神來,掃他一眼。

“我說不妥,你就不叫了?”

元祐一愣,看著他一如既往的冷漠,狹長的眸子微微一瞇,輕笑出來。

“懂了。可是還有啊?我以后若是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你會怎樣待我?不會殺頭吧?”

趙樽面無表情,冷哼,“你猜?”

元祐潤了潤嘴巴,搖頭失笑,“猜不著。”

趙樽看了看簾子外面依稀飄過的衣香鬢影,臉上淡定如常,“把你丟到錦繡樓,讓這兒的姑娘輪著睡你一遍。”

也許是他說得太正經了,眾人好久沒有反應過來。靜默一會之后,幾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憋得實在忍不住了方才爆笑出聲,指著元小公爺笑個不停。只要心情好的時候,元小公爺脾氣也是極好的。他輕輕捏著下巴,笑吟吟看著落井下石的幾個人,等他們笑夠了,才若無其事的斂眉。

“不必笑了。好兄弟當同甘共苦,有這樣的好事,我定然不會忘了你們。”

看他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眾人再笑。

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大家伙兒心里頭都有些壓抑。

如今這一個由趙樽親口主導的笑話,自是應景除郁,除了趙樽自己,大家都樂呵起來了。

氣氛變好了,元祐的膽兒也大了。他哪壺不開提哪壺,逮住趙樽又問,“天祿,我這些天心里老不踏實。你給我托個底兒唄,我表妹到底什么情況?病得是有多厲害?”說罷,看趙樽面色幽暗難看,他斂住笑容,嘆口氣,認真道,“我們早猜不是小病,但你說你這般瞞著,不是少了出主意的人么?說出來,大家伙兒想想法子,集思廣益,不是有利于治病?”

趙樽眉心擰成結,可還是那句話,“她很好。”

元祐眼珠子一翻,沒好氣地看著他,抬上了杠了,“她很好,為何不讓見人?再說了,依她的臭脾氣,能在宮里悶著?若是她真的很好,就算我不去見她,她出月了也會憋不住找我的。天祿,你別隱瞞我們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他的話合情合理,也是其余幾個人心里想問的。

大家都不說話,只拿眼睛看住趙樽。可他顯然沒有合作精神,幾乎沒有考慮,便懶洋洋起身,撣了撣身上的衣服,不溫不火地問元祐,“我是皇帝?你是皇帝?”

這句話意思重了。

元祐便是有兩顆腦袋,也不敢亂答。

他嘴角抽搐下,伸出一根指頭,指向趙樽,“你。”

趙樽瞄他一眼,慢吞吞拿過桌上的巾帽,往頭上一戴,一句話也沒有再說,轉身大步離去了。屋子里的人怔忡半晌,看著他挺直的背影,除了感慨,還是感慨。這一陣子,外面的風言風語越來越多,他們心里也越發不踏實,可長壽宮守得仿若鐵桶,他們誰也見不著人,不知趙樽底細,便心生憂色。

眼看氣氛壓抑下來,陳大牛咳了咳,笑看向元祐,岔了話,“小公爺為啥不趁著先頭陛下高興時,讓他把寧貴妃賞了你……”

元祐眉梢一抬,“說什么呢?”

陳大牛在京師待了四年,說“寧貴妃”習慣了,一口改不了口。被元祐一瞪,他面上滿是愧色,“俺錯了,不是寧貴妃,是烏仁公主。”

元祐此人說怒就怒,說笑又笑了。哼一聲,他懶洋洋咧了咧嘴,露出幾顆大白牙,笑道,“這還差不多,算是你親兄弟。只不過,兄弟你不懂啊,我這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人家根本就不興搭理我。我天天腆著臉,也惹人心煩不是?吁,要是我小表妹在就好了,她總有法子應付這些破事兒。”

陳大牛本就想岔來那個沉重的話題,他又繞上去了。

無奈地笑了笑,陳大牛有點“江郎才盡”了。

湊過頭去,他小聲道:“小公爺,俺也有好法子,要不要聽聽?”

元祐斜斜剜眼,鄙視地瞅著他,“你若是有法子,會被人揣下床兩個月還爬不上去?”

“呃”一聲,陳大牛噎住了,“不提這茬兒你會死啊?俺哪是被揣的?是俺自覺自愿去偏屋睡的。”

看他急得臉紅脖子粗的辯解,元祐拍打著桌面,再次狂笑,“定安侯懼內,京人果不欺我也……”

看他如此,陳大牛與陳景也忍不住發笑起來。然而,等幾個人笑完了,回過神兒來才發現,東方青玄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離去了。

這廝向來性子古怪,生人難近,他們都是曉得的。而且,他們也知他滯留在南晏京師兩個月而不返兀良汗,便是為了夏初七,或者想要見上她一面。看他對夏初七執著如此,幾個人也是有些同情的,便是先前對他有什么誤會與不滿,也隨著金川門那日,消散了。

“金川門那天,這廝可沒少出力。”陳景點頭嘆道。

“那又如何?”元祐哼一聲,極有感觸,“郎有情,妹無意,做什么都白搭。”

陳大牛擰緊眉頭,不扯東方青玄,只同情看著元祐,打擊報復先前的一箭之仇。

“小公爺先甭管旁人,回去使點勁,趁著陛下與北狄聯姻,說不準有戲。”

“去,你還是先睡回了自家床上,再來說小爺吧。”元祐白他一眼,頑笑幾句,想到與烏仁瀟瀟之間的種種糾葛,又扯著嘴唇喝茶苦笑,嘆道,“更何況,若是一紙圣旨就可以捆住她的心,那我又何苦等到現在。女人心,硬起來,比男人狠多了。她若是不愿意,你便是八抬大轎放她面前,也是不屑一頓的。”

陳景看著這“不幸福”的哥倆,強插了一句嘴,“這倒……未必。”

元祐轉頭向他,“喔唷,很懂的樣子,你來說說?”

陳景似乎很有經驗,凝神正色道,“婦人與男子不同,只重當下感受。在她們面前,你得有個誠意。你說像你這般,整天端得像個大爺樣,擺出一副‘老子肯要你,是你福分’的姿態,她如何肯跟你?烏仁公主本就性子倔強,加上……”說到此,他停頓一瞬,似是不想戳元祐的傷口,“反正你自己曉得便成,改改這臭脾氣吧。”

“操!”元祐眸子泛了點戾氣,“說話能不甩半句么?”

陳景眸子一暗,問,“那我說了,可不準置氣?”

元祐為了烏仁瀟瀟的事兒,正求救無門,急需雞湯,自是點頭不已。

“不管你說什么,我都當沒聽見。”

“……你都聽不見,那我還說甚?”陳景剜他一眼,看他笑愣住,考慮一瞬,方道,“烏仁公主畢竟跟過趙綿澤四年,對女子來說,貞節事大,又重口舌議論。若你不是她非嫁不可之人,她何苦放下尊嚴與禮數,將后半生相托?”

元祐沒好說烏仁第一次是跟自己,但卻把陳景的話聽懂了一半。

“就是不能擺架子,做大爺唄?”

陳景點頭,溫和道,“婦人心軟,很多事,幾句軟語便過去了。你莫要放不下臉面。”

元祐再次點頭,“便是學大牛那樣兒唄,在她面前裝慫?”

陳景一愣,看著陳大牛滿面通紅,笑著點頭,“算是。”

“那好辦!裝慫還不是小事一樁?”元祐一拍桌子,大喜道,“謝了,兄弟,今兒請你兩個喝酒,咱仨,不醉不歸。誰也不許裝慫。”

“……”陳景無語看他。

與晴嵐結婚之后,陳景屬實是暖男。平素里,他對晴嵐極好,便是洗腳水也會親自為她端去,伺候得盡心盡力。當然,這也僅限于小夫妻倆在閨房之中。在他老陳家人面前,他也是不敢的。那樣做,只會為晴嵐招來禍端。如今的將軍府里,雖然晴嵐名義上是皇后娘娘的義妹,老魏國公的干女兒,可雖然沒了門第之見,婆媳仍是天敵,互相總是不對眼。

吃著小酒,哥仨嘮著夫妻之道,很是得了一番滋味兒。

等他們從錦繡樓出來時,外面已淅瀝下起了小雨。

陳景居住的大將軍府,位于京師南郊,是一座御賜的嶄新宅院,院子別致精巧,占地不算特別大,卻被布置得極為溫馨。尤其這會兒快到臘月了,家里已開始置辦年貨,看上去更是有幾分和暖的“家味兒”。晴嵐正在屋子里清點東西,看見陳景回來,趕緊過去為他接下馬鞭和衣帽。

嗅到他身上的酒氣,她皺鼻子道,“吃酒了?”

陳景點頭,“與大牛與元祐倆,一高興,多吃了幾盅。”

晴嵐抿唇笑了笑,沒有追問,又望向里間,沖他努了努嘴巴。

“娘在屋里頭生悶氣,你去哄哄吧。”

“又怎了?”陳景皺眉問。

“今兒她老人家身子不舒坦,便一直追問為啥不把囡囡帶回來給她瞅瞅。”晴嵐微微垂眸,道,“我與她解釋過了,可老人家愣說是我……是我把她孫女藏起來了,就是避著她。還說咱倆辦喜事也沒經她與爹同意,孩子生了也瞧不上一面,心里不得勁。你去說吧,反正我說了,她也不肯聽的。”

陳景握住她的手,抬到嘴邊,吻了吻,“委屈你了。”

晴嵐抿唇,一笑,“沒什么,去吧。我去把灶上為你熬的粥端來,你在那里沒吃什么東西吧?”

說罷她要抽手,陳景卻握住不放,目光里帶了一些少見的促狹。晴嵐淺笑橫他一眼,聽見里面老太太又在開始咳嗽不止,心知她是聽見兒子回來了,卻沒有馬上去看她,又開始作妖了,趕緊推他一把。

“快去,別磨蹭了,你想害死我?”

陳景低下頭,仔細瞅著她白凈的面孔,目光柔了柔,不僅沒有放手,反倒將她往懷里一拉,狠狠抱住,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低低道,“不急,我抱抱你,讓我抱抱。”

晴嵐聞到他滿嘴酒氣,不知原委,咬著下唇低笑捶他胸膛。

“是吃醉了酒?還是在錦繡樓被哪個姑娘迷了魂,勁頭沒過?”

陳景輕笑一聲,放開她,又順勢捏了捏她的臉,目光一沉。

“晴嵐,我要南征了。”

晴嵐的笑聲戛然而止,停頓一瞬,方問,“何時出發?”

陳景搖頭,嚴肅道,“明日陛下才會宣旨,加上備戰……怎么也得小幾日吧?”看她臉色有些不太好,他安慰地攬了攬她的肩膀,又道,“陛下派人去北平接寶音公主了,也會把咱囡囡接回京師,你在家等著閨女,再等我喜訊?如何?”

晴嵐眉心微跳,反手握住他的手,“我要跟你去。”

陳景一愣,這時,里屋又響起了老太太的咳嗽聲,想來是不耐煩了。

他怕老太太真的牽怒晴嵐,低頭,在她唇角飛快一吻。

“好了,快去給為夫盛粥吧?我去看看老太太。”

說罷他便要往里面走,晴嵐眼圈卻紅了,“陳大哥——”

陳景頓住腳步,回頭看她,默默不語。其實他知道晴嵐的心情。之前的仗便打了四年,兩個人從大婚開始,就沒有過上幾天正常夫婦的生活。如今他封官加爵,富貴榮華,也還沒有過上幾天和和美美的生活,又要出征,歸期也無定期,任是誰都受不住。

他深深抿唇,隔了一瞬,才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晴嵐,你與我的心,都是一樣。陛下對我們,恩同再造。這一生,不管何事,只要戰事一響,只要陛下一聲令下,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得沖在前面。”

牽了牽嘴角,晴嵐笑了。

“你誤會,我只是想說,不論如何,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不想分開。”

陳景沖她一笑,“好,不分開。”

小雨瀝瀝時,最是傷情。

這天晚上,舊友歡聚,吃酒吃多的人,不僅有陳景,還有陳大牛。

別看他開了一間如花酒肆,但平常從不沾酒。回到定安侯府,也不知是睡偏房睡出了脾氣,還是在錦繡樓里被元祐給激將的,這位盛傳“懼內”的定安侯,膽兒突然肥了,不僅沒有回他的偏房,還徑直沖入了趙如娜的屋子,借著酒勁兒,朝她呵呵發笑。

“媳婦兒,俺,俺回來了……”

外面下了雨,風也大,有些冷,趙如娜生了火爐,正在一片溫情暖意里靜靜看書。聽到陳大牛大著嗓門兒的吼聲,看一眼他紅著的眼睛,她眉一蹙,放下書本,喚了綠兒端湯備水,方才略帶澀意地過去扶他。

“侯爺,妾身扶你去洗漱。”

“去去去,俺不洗,偏不去!”陳大牛聲音悶悶的,打外面回來,受了些涼意,如今小媳婦兒在身側,屋子里還暖融融的,他哪里舍得走?借著酒勁兒,他嘿嘿笑著,摟住趙如娜便不放,“媳婦兒,這都小兩月了,俺一人兒睡在偏房,被子冷的,到處都是冷的……渾身不舒坦,你就可憐可憐俺吧,讓俺搬回來睡?”

趙如娜略略垂頭,“侯爺,你莫逼我。”

她染了水霧的雙瞳,也有淡淡的紅絲。

很顯然,這些日子她也睡得不夠好。

屋里只有一盞燭火,一個炭盆,光線極弱,襯得她的臉也尖,肌也白,樣子好不可憐。兩個人相處這么多年,她心情如何,陳大牛也是知道的。對于趙綿澤之事,他對趙如娜有愧,卻不好告訴他趙綿澤有可能還活著。

畢竟人死了,她只會難受一陣,也就接受了現實,若是她知道趙綿澤可能會流落在外,那她只會永遠安不下心來了。考慮一下,他情緒復雜的攏住她的腰,低頭,蹭了蹭她的額頭。

“媳婦兒,是俺不好。俺那時候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鬼迷心竅了,怕你擔心,這才沒有提早告訴你,俺該打……你打俺吧,打完了,便允了俺睡在你屋,可好?”

趙如娜垂頭不語。

陳大牛摟在她腰上的手,輕輕往上撫著。

“你看,這大冬兒的,俺萬一病了,你可不是又要心疼么?”

陳大牛是個大老爺們兒,壯得跟頭牛犢子似的,平日里連噴嚏都少打,哪里會生病?趙如娜又怎會不知他在裝瘋賣傻,借題發揮?可他真的想錯了,她的心里,并沒有他以為的那么多埋怨。捋了捋頭發,她搖頭道,“候爺,你知道的,哥哥剛剛去了,我,我實在提不起心腸伺候你。”

“娜娜……”陳大牛喚她小名,目光發紅,“你天天攆俺,你就提得起心腸么?”

趙如娜淚兒在眼里一滾,潤了眼眶。

“我并非是在攆你,我只是不想饒過自己。”

或者說,她是在想,陳大牛對哥哥做的事,由她來向天上的哥哥求得寬恕。從九月十六那日開始,她便一直吃齋念佛,為趙綿澤祈禱極樂往生。這似乎也成了她做妹妹的唯一能做的事了。可是趙綿澤之死與陳大牛有直接關系,她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不想讓陳大牛在身邊,要不然心里別扭。

陳大牛已經認得些字了。

他看一眼她放在幾上的經書,嘆了一口氣。

“媳婦兒,其實,俺這般死皮賴臉纏著你,也不是單單想睡你。”

“……”他說得這么直接,趙如娜繃了許久的臉,有些俏紅,“那你想做甚?”

陳大牛替她挽起落在耳側的發絲,聲音很低,卻也很真誠,“俺雖是大老粗,但基本的道理也懂的。趙綿澤再怎么說也是你的嫡親兄長。他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你若真能像個沒事人似的,整日與俺尋歡作樂,那又怎是俺最稀罕的小媳婦兒?”他又摟緊了她,輕輕吐氣,“娜娜,你的有情有義,俺是極愛的,但俺也不想看你如此自責……若是害死你兄長,真有什么罪過,便讓俺來背負,可好?”

誰說他真的是大老粗?

這貨其實很會哄女人,而且越來越會哄。

聽著聽著,趙如娜眼眶更濕,鼻子也酸,忍不住便想哭。

這些日子以來,在老太太面前,在嫂子曾氏面前,甚至在陳大牛面前,她始終裝得很平淡,很無所謂,其實她心里非常難受。這個難受,不僅來自趙綿澤的死,曾氏時常的冷嘲熱諷,以及她沒有了“長公主”的身份。

而是來自于,她的痛苦無人能體會。

要知道,同類,才能相依。同義,方才相親。

如今整個大晏朝都在慶賀趙樽的勝利,定安侯府也是趙樽登基的直接受益者。對于陳大牛的家人來說,意義更是完全不一樣的。在趙綿澤當政時期,定安侯府雖然一樣顯貴榮華,但是那“貴”,來自菁華長公主的身份,換到后世的說法,他們家多少有點吃軟飯。而且,陳大牛被趙綿澤整整困于京師四年,有俸祿,卻無職務。身為將軍,卻無兵權。不管走到哪里,都束手束腳,有人跟蹤,不得半分自由,與軟禁無異。他雖然沒有向她埋怨過,但她知道,他是一個大男人,其實心里始終是憋著勁兒的。而他為什么要憋著,為什么肯憋著,完全是為了她趙如娜。若非為她,他早就想法子去了北平,像陳景一樣真刀真槍與趙綿澤干。

然而,陳大牛會理解她,陳家人卻不會。

趙樽即位,定安侯府一樣顯貴榮華,陳家人一夕之間,揚眉吐氣翻了身,那姿態自是不一樣。雖然陳大牛早就囑咐過不許嚼她舌根,可有些事還是避免不了,家長里短的事,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根本顧不過來。那些冷嘲熱諷的,陰陽怪氣的,酸她的,損她的,每日里總有那么幾句。

但這些,都不算事。

她最難受的是,她沒有同類,她的身邊,沒有一個與她一樣為趙綿澤難過的人。

即便是綠兒也只會歡笑,開心于侯爺的揚眉吐氣。

私心底,趙如娜也為陳大牛重獲自由開心,但這并不妨礙她為趙綿澤難過。

也為她自己……趙綿澤唯一的妹妹難過。

“夫人,侯爺,水備好了。”

綠兒笑吟吟進來,看到兩個人相擁沉默,愣了愣,趕緊低下頭。

“奴婢先去外頭候著……”說罷,蹬蹬跑遠了。

人的心性都是會隨著環境而改變的。綠兒早些年一直仰慕陳大牛,但那時的綠兒年紀小,仰慕里有許多是基于少女情懷,崇敬英雄。少女情懷總是詩,詩即夢幻,在實際面前,不堪一擊。幾次三番的失望之后,在她年滿二十那年,終是與侯府管家的小兒子看對了眼。趙如娜念她在松子坡上為自己斷了一指,便做主為他們主了婚,還特地添了十二抬的嫁妝,風風光光讓她出了閣。可這姑娘與她有感情,自家夫婿也在府里當差,便仍在她房里伺候。前兩年,她生了個胖小子,小夫妻倆更是和和美美。如今她對陳大牛仍有仰慕,仍把他看成大英雄,但早已斷了那種念想。

“侯爺。”看綠兒出去了,趙如娜回過神來,推了推陳大牛,“去沐浴更衣吧,我讓綠兒把溫好的雞湯放到你房里去。時辰不早了,我也想歇了。”

“媳婦兒……”陳大牛拉著她的手,不放。

趙如娜并不收回,只是靜靜看他,目光柔和。

“侯爺還有吩咐?”

四目相對,凝視良久,陳大牛終于敗下陣來。

他是個粗人,脾氣也糙,但那都是在外人面前。在趙如娜跟前,他就是橫不起來,只要被她柔得似水的眼神一瞅,他便是再硬的心,也都軟成了繞指柔。重重一嘆,他無奈問,“要多久,你才肯讓俺回房?”

趙如娜性子溫良,不常與他賭氣,她也知道從禮教上來講,這般逆著夫婿,還一直沒有生養,陳大牛沒有休她,那已是深情厚義。而且,在老太太和老太公那里,他為她頂了多大的壓力,可想而知。

但她不想騙他,是怎樣想的,便怎樣說。

提了提裙擺,她慢吞吞跪在他面前。

“侯爺恕罪,妾身實在不知。”

陳大牛怔住了。

他是她的夫婿,他比誰都清楚,趙如娜的驕傲。

這種驕傲,不僅僅是出身皇室,從小體面尊貴的長公主驕傲。而是她的個性,她的風華,她的詩書,她的才氣,她高于世人洞悉世情的智慧。這樣子的她,配給他陳大牛,本就是下嫁,這些年為了他,便是受盡冷眼,她也不曾放棄過這種驕傲。

正是因為驕傲,她也從來沒有跪過他。

目光凝了一瞬,他慌了神,趕緊俯身拽她。

“菁華,你起來,沒事給俺下跪做啥?”

趙如娜固執得緊,就是不肯起來,“是妾身不好,不懂事,該跪的。”

“菁華……”陳大牛眉頭打著結,心疼不已,“你別這般,你說啥就是啥了,成不?你讓俺走俺就走,你說啥時候俺才能回來,俺就俺時候回來。你別這樣……是俺不好,是俺惹你生氣了……”

他慌不迭的道歉,恨不得自扇嘴巴。

可趙如娜搖了搖頭,不知想到什么,似是下了狠心,目光堅毅。

“侯爺,你休了妾身吧。”

“啥啥?你在說啥?”陳大牛像聽了天書,嘴角抽搐幾下,滿臉呆怔,“娜娜,你莫不是瘋了?俺怎會休棄了你?祖姑奶奶,別犯傻了,起來說話好不好?”

趙如娜柔著眸,語氣卻極是鎮定,像是慎重考慮過,“侯爺,你聽我說幸完。一來我心里這道坎,一時半會過不去。二來我與你成婚五載有余,卻未有所出,實是對不住你們老陳家,我自請下堂,并不委屈。”

目光凝滯著,陳大牛喉嚨上下一陣滑動,情緒不穩。

“快別瞎說了,俺陳大牛娶媳婦兒,便是要過一輩子的。俺早就說過了,有沒有孩兒沒甚關系。且不說咱還年輕,有的是機會。便是真的沒有子嗣,回頭在俺哥那里抱養個兒子承了爵位便是了。你何苦如此?趕緊給俺起來,莫要讓人聽了去,沒得笑話。”

“侯爺,我是認真的。”趙如娜抬頭,紅著眼看他,“你不必擔心太多,我離了家會去靈巖庵落發,常伴青燈,靜過一生,必不會辱沒了侯府門楣,讓侯爺沒了臉面……”

“你個犟婆娘,你說些啥呢?”陳大牛這回真氣眼了,不與她文縐縐說道,一把將她抱起,塞到榻上掖好被子,便撐手在她身側,瞪著雙銅玲似的眼睛,恨恨道,“趙如娜,你給俺聽好了,你生是俺的人,死是俺的鬼,這輩子便算是與俺綁一塊了。下回再敢說啥下堂落發的話,看俺不辦了你。”

“……”他一旦發狠,趙如娜就沒法子了。

這人有時候,也是橫豎都不講道理的人。

“還有!”陳大牛道,“你若敢趁著俺不在家的時候,偷偷離開,或是去出了勞什子的家,你信不信俺就,俺就……”

“就就就”了幾次,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趙如娜蹙眉,“就要如何?”

陳大牛哼哼,掐她胳膊,“俺就死給你看。”

趙如娜是知書達理的女子,陳大牛卻是粗獷實在的漢子。但平日里,這般撒潑耍賴的陳大牛卻不常見,卻實實在在地震住了趙如娜。世上天生萬物,都是相生相克的,這兩個人在一塊,偏生能找到一個平衡點。兩個人你瞪我,我瞪你,瞅了半天,終是都軟了下來。

其實如今最大的問題,只有兩個。

一是趙樽繼位,為他們的家庭角色帶來的顛倒性轉換。

二便是趙如娜沒有生養。她成天在宅子里,面對的人也不是陳大牛,而是他家的三姑六婆。一個沒有生養的婦人,還得仰他家鼻息,整日被人說得狗血噴頭,若不是趙如娜性子好,早被活活氣死了。

“侯爺,若不然,你找把北院的收了房吧?”她突發奇想。

北院的,便是高句國的文佳公主。

好幾年了,她一直住在那里,過她的休閑日子,倒也樂得自在。

“趙如娜,怎么沒傻死你?不過你倒提醒俺了,趕明兒便向陛下請旨,把她掃出去。”壓在她身上,陳大牛呼吸便有些重,兩個月沒近她的身了,他本就血氣方剛的男子,憋了這么久,哪里受得住?

趙如娜面赤如火,掙扎一下,小聲道,“我在說認真的,為了孩子……”

聽她滿不在乎的樣子,陳大牛當即便炸了。他索性扒了她的被子,把她身子往懷里一裹,便粗聲粗氣的吼,“你再給爺們兒說一個試試?”

“……”趙如娜只看他,不說。

“再說啊?!”他冷哼,樣子很生氣。

“說了,你待如何?”趙如娜看他孩子氣的樣子,情緒稍緩。

“試試你便曉得了。”陳大牛繃不住冷臉了,嘿嘿一笑,撓她腋下癢癢。

“呵……”趙如娜怕癢,受不住的在他身下扭動,可她這副身嬌體柔的模樣兒,香噴噴的落入了陳大牛的懷,那簡直就像羔羊放到了狼嘴上似的,根本就沒得救了。

陳大牛自個兒也救不了她,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說服自己的大腦,便摟住她的身子滾倒在了榻上,氣喘吁吁間,二人衣裳也未褪盡,便直入正題,趙如娜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便被他就地正法了。

“陳大牛!”她低低飲泣。

“俺在!媳婦兒,莫生氣了。”

“你這不是欺負人么?嗚……”

“……不敢,俺等下還是去睡偏房吧。”他呼哧呼哧著,在她耳朵輕笑,“不過你曉得的,這事不做完,便去睡偏房,俺這身子可就毀了。莫說今后還得造小子,還能不能人事,都得向老天打商量。”

“你……無賴!”

“嘿嘿,媳婦兒,你莫置氣,俺錯了,是俺不好!”

一邊認錯一邊做,這人的臉皮也是厚到家了。

趙如娜氣咻咻一哼,到底沒法子在這時攆他。可看她松口,那廝就更加不客氣了,拉過被子往兩人身上一裹,便滾出了一個被翻紅浪,鴛鴦互戲。榻下的炭盆里,閃著溫暖的火光,兩個人的眼睛,在紅艷艷的光線下互視著,格外柔和,情義飽滿,那是一種魚與水的相知與相融。

好一會兒,陳大牛終是跑完了人生獨有的節奏,粗糙的手觸到她的臉上,大拇指抹去她眼眶的淚,心疼地把她抱入懷里,輕輕吻了吻,道:“媳婦兒,沒了兄長,你還有夫婿。俺先頭說,你是俺的人,可俺也是你的呀?你可不虧。俺不會離你而去,你這輩子也是有靠的。”

看她紅著臉兒飲泣,陳大牛真的心疼了。

一嘆,他又下了底線。

“俺娘俺嫂子那里,明兒俺會再去說道。若是她們再惹俺媳婦兒不高興,索性分家算了。”

“侯爺……”趙如娜一愣,看著他認真的臉,哭得更厲害了。

陳大牛是個孝子,孝順爹娘等同性命。

分家這樣的話,他能說出來,便是考慮好的。

可他已經背上了“懼內”的笑名,她又怎能讓他再背上“不孝”的罵名?

趙如娜撲入他的懷里,鼻音極重,“我不值得的,侯爺。”

“誰說你不值得?”陳大牛笑不可止,“咱家你最大,凡事得緊著你快活。只要你快活了,俺便快活。媳婦兒。”胸口被她的淚水打濕了,陳大牛沒有去為她拭淚,也沒有扳起她淚流滿面的臉,只是輕聲哄道,“想哭就哭出來,哭出來了,就舒坦了。”

“嗚,侯爺……”

趙如娜終于失態地抱緊他,大哭出聲。

這一輩子她從來沒有這樣哭過。作為皇帝公主,不僅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哭也得有哭相。不管她心里多傷心多難過,她也從不會歇斯底里痛哭。但這一刻,她情感的大壩崩潰了,淚水便如同滾滾的潮水,發泄般流淌了出來。人在難過的時候,興許不會哭,但在親人面前,卻大多都會宣泄。

有時候,哭也是需要一種安全感作為依托的。

陳大牛便是她的依托,她的堡壘,她的全部。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陳大牛順著她的后背,拍了拍,“俺讓你哭,你還真哭?”他嘿嘿樂著,“好吧好吧,再哭哭,最好把眼睛都哭腫了,明兒俺娘看見了,嘿,那得一樂,準以為她兒子總算翻身,鎮壓了兒媳婦。”

“噗”一聲,趙如娜忍俊不禁,又哭又笑,“傻不傻啊?”

陳大牛微微一笑,“傻,俺若不傻,怎能顯得俺媳婦兒聰慧?”

趙如娜抹了抹眼淚,收起了情緒,“你倒是學貧嘴了。去洗洗吧,洗好了早些睡。”

“那……”陳大牛低頭,“俺洗好了,睡哪兒?”

趙如娜偏頭,“看你表現……”

陳大牛一愣,哈哈大笑著,從她身上起來。

“俺出洗澡啦。”

外面北風清寒,屋子里春意融融。

有一些人,懂得愛。有一些暖,也叫愛。

時光未老,事情便不會完。

被一場奪位之戰改變了命運的人,又何止元祐與烏仁瀟瀟,陳大牛與趙如娜……每一件大事的發生,都會在不經意間,影響到每一個與之相關的人。他們行走在自己的軌道上,更會不時與別人的軌道重合,與命運的大齒輪緊緊咬合一起,走向時光的終端。

只不過,有些故事,在畫上句號之前,總是殘酷的。

陳景與晴嵐在夫妻恩愛,陳大牛與趙如娜也琴琵和鳴,可登臨了九五之位的趙樽,卻孤家寡人一個,游蕩在深夜的長街短巷。他是這個城池的王,是這個天下的王,可淋著小雨,牽著大鳥踩在潮濕的青石板上,他卻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漫無目的的走著,腳上的蟠龍皂靴都濕透了,方才站在了晉王府的門口。

他許久不曾回來過了。

從九月十六,他便很忙,一直忙。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時間,只是不敢面對。

皇城對她與阿七來說,其實是陌生的地方。

但這座晉王府邸,卻有著太多與他們相關的舊物,舊事,舊夢。

“主子,要進去嗎?”鄭二寶看他不動,大著膽子問。

“嗯。”趙樽回答得簡單,話未落,人已走在了前面。

久經四載風霜,晉王府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這些年來,在城南這個黃金地帶,又新添了許多王侯新貴的大宅子,但這座府邸因為一個叫著趙樽的男子,依舊有著與別處不同的貴氣、霸氣和王者之氣。

趙樽撫了撫大鳥的頭,把韁繩遞給鄭二寶,從側門而入。

晉王府里的老人,早在建章年乾清宮之變時死光了。如今府里的仆役丫頭,都是趙樽北上之前找來看守宅子的,與趙樽沒有實際接觸過。大晚上的,乍一看見當今天子回府,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噤聲垂首,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生怕被陰風掃了命去。

下著雨的承德院,已久不住人,院里的幾株大樹,樹蔭繁茂,如同華蓋之頂,比幾年前更加高大粗壯了。它遮住了雨,也遮住了光線,把院子顯得更加清寂且陰暗。趙樽在院門靜立片刻,擺手讓眾人退下,一個人慢吞吞推開了那一扇久別的大門。

靜謐的房間里,還保留著當年的模樣。

只可惜,已沒了當年的人。

這里每日都有人打掃,很干凈,也很整潔,卻無半分活人氣。

趙樽坐在常坐的位置上,并不四顧,只輕輕揉著額頭發呆。

這里的每一件擺設,他都很熟悉。不必看,也知道擺向和位置。

閉上眼,似有笑聲在耳,似有人影在側。

“趙十九,你個混蛋!”

“趙十九,我餓了……好餓。”

“趙十九……你快過來,快點呀!”

她的一顰一笑似在眼前。她嘟唇,她挑眉,她叉腰,她蹺腿,她破口大罵,她哈哈大笑,她乖時像個孩子似的在他懷里撒嬌,她皮時會吊著他的脖子耍無賴,她討厭時會令他頭皮發麻,恨不得掐死她。她下棋悔棋,她吃面放糖,她生氣踢人,她整人就笑,她憤怒磨牙,她痛就齜牙……是的,她其實最怕痛。可是她卻忍著生生撕裂的疼痛,為他誕下了一雙麟兒。

趙樽望上抬頭,讓眼窩中不小心流下的溫熱液體回流一會,才平靜了下來。

靜悄悄的,他走到那張金絲檀木的小圓桌邊上,翻找出當年的棋秤來。在棋筒里拎出一粒黑棋,放在棋秤上,他淡淡道,“阿七,你不是說過,總有一日,你要勝了爺,還要在棋秤上擺出一個字兒來羞辱爺么?為什么還不肯回來?”

他們下了無數次棋,可夏初七從未贏過一次。

每次輸了,她就咬牙切齒,約他下次再戰。

可下次,她還輸,她每一次都在輸,恨他恨得牙根癢癢。

她卻不知,他就愛她看那樣生氣。

生氣的她很真實。真實的性子,像個真實的人。對他這種從小生活在爾虞我詐,人人都懂得裝點面孔,用微笑掩飾心機的人來說,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能觸碰到一種真正的純粹與簡單,才能感覺自己也是一個正常人。

“你若回來,我便讓你贏一次,可好?”

空氣里是潮濕的氣流,沒有任何聲音。

靜謐與無聲,是孤獨對人最冷酷的嘲諷。

一瞬不眨地看著棋秤,他靜默了許久,許久。外面天色更晚了,直到梆子的聲音傳入耳朵,他才驚得回過神,雙手揉了揉額角,放好棋秤,走出了承德院。在看見細雨中等候的鄭二寶時,他的樣子平靜得就像回了一趟老家,并不見半點悲傷。

“回宮罷。”

鄭二寶抹了抹腦門上的雨水,迎了上來,支支吾吾。

“主子,有,有人找您,說有急事……等許久了。”

“誰?”趙樽問。

“三公子,讓您去見見他。”鄭二寶把頭垂到了極低。

重重一哼,趙樽道,“他架子倒是大了?要朕過去。”

晉王府的花廳里,幾個小丫頭候在門口。

趙樽進去時,并沒有見到東方青玄。客堂上,只有一個頭上戴著白色紗帽的女子,安靜地虛坐在花梨木雕花椅子上,端莊、優雅。一雙捧著茶盞的手指,白皙、修長,指節輕輕滑動間,那活色生香的姿態,配上那一身軟緞包裹出來的玲瓏身子,便是絕美的天生尤物,男人的心頭之好。

可趙樽一愣,鐵青著臉,側頭瞪向了鄭二寶。

“掌嘴五十,罰俸一年!”

鄭二寶嗚一聲,苦著臉,“奴才曉得錯了,但奴才憂心主子……”

“滾!”趙樽低低斥道。

“是,奴才這便滾,這便滾。”鄭二寶縮了脖子,趕緊退了下去,自己去墻角根打嘴巴去了。那“啪啪”的聲音很是響亮,可他是宮中老人了,最是懂得個中技巧,裝腔作勢的“哎喲”叫喚著,他其實并不覺得委屈,只是為了主子想要嘆息。

“陛下!”

阿木爾看趙樽在門口不動,放下茶碗,屈膝行禮。

“妾身參見陛下。”

趙樽冷肅的臉上,沒有表情,每個字都是一樣的平調。

“皇嫂有事,找鄭二寶去辦便可。這般私下見朕,是想陷朕于不義?”

阿木爾微微一怔,尷尬片刻,緊張地捋捋頭上的面紗,把一張瓷白的臉兒露在他的面前,那一雙翦水桃花似的眼睛會說話似的,忽閃忽閃,說不出來的明媚動人。

“陛下,過去的事,是阿木爾的不對,望請原諒。”

她道了歉,可趙樽并不進屋,只是冷冷看她。

“陛下……”阿木爾滿滿的情義在他冰冷的視線里,慢慢瓦解,臉上的笑容也終是凍住,變成了惆悵的一嘆,“皇后遭此大劫,久病不愈,不僅我哥跟著憂心,我這顆心,也甚為不安……不管我與她過去有多少恩怨,都過去了。只如今……實不忍心看你為了她,這般慢待自己,我……”

一個人自說自語,也是需要勇氣的。

沒有得到趙樽的回應,阿木爾的情緒在緊張與激動之間反復交替,支吾半天,便自行打斷,窘迫得俏臉通紅,艱難地補充道,“我今日來,是想說,若你不嫌,我其實……仍是清白之身。我不求為后,不求為妃,只求能伴你左右,為奴為婢,為你端茶倒水,伺候你飲食起居,此生,便已足矣。”

她心臟狂烈地跳動著,一雙小鹿似的眼睛,期盼地看他。

“好嗎?陛下,好嗎?”

趙樽看她良久,突地牽了牽嘴角,冷笑,“滾!”

沒有多余的一個字,他轉身便走。

阿木爾深情厚義的傾訴,換得這般結果,耳根一燙,臉兒臊到極點。要知道,為了見到他,她做了許久的準備。調養身體,護理容貌,尋找機會……為了在他面前說出這番話來,她至自己的尊嚴,踩在了腳下。可他卻這般無情,不僅不給她機會,眼中除了嫌棄,便是厭惡。

他何以至此?她到底哪里不好?

她比那個女人美,比她有才情,她才是公認的大晏第一美人兒。

阿木爾向來自視甚高,腦子里剎那劃過的幾個標簽給了她極大的信心。眼看趙樽袍角一擺,就要離開門檻,她孤注一擲般猛沖了過去,伸出手臂抱向他的腰身。

可趙樽何許人也?他不想讓人近身,誰又能近得了?

他眉頭一蹙,迅速側身……

阿木爾伸在半空的手沒了支撐點,前方的位置也空了,一個收勢不住,繡花鞋踢到高高的門檻,身子不穩便以一個怪異的姿態栽了出去,下巴重重著地,全身俯撲在地,極是狼狽。

大抵這個動作太“勾人”,候在門口的丫頭們一愕,偷偷咬唇憋住笑,好不辛苦。

若是想笑便笑,那還令人好受一些,壓抑的笑聲才更像嘲笑,更會讓人覺得羞辱。阿木爾又急又臊,抬頭看一眼趙樽疏離冷漠的身姿,出奇的憤怒了。

“你竟如此待我?”

她不知道,趙樽能如此待她,已是看在東方青玄的面上了。

若她不是東方青玄唯一的妹妹,又怎會有機會出現在他面前?

然而,有些人便是那么執著,或者說自傲。她相信自己的美貌才情天下第一,這種認知一旦深入了骨髓,便會蓋天滅地,不論因由。但凡不喜歡她的人都是蠢貨,都沒有眼光。可是,當一個人偽裝出來的華麗外表被赤裸的現實撕碎之后,人性最陰暗最丑惡的一面便會活生生浮現。阿木爾這個昔日人人稱訟的名門淑媛,終于揭去了修煉了二十多年的優雅端莊,不管不顧地擋在了趙樽面前,帶著哭腔的控訴,形同撒潑。

“你為什么就不肯給我機會?她哪里好?論容貌,論才情,論智慧,她哪里比得上我?……嗚,你們都瞎了眼了,為什么都要喜歡她,為什么都要如此待我?是不是因為我早些年棄你另嫁,你一直懷恨在心?”

這般強詞奪理的追問,只有被寵壞的阿木爾才能問出。

院里的丫頭,都止住笑,低下了頭。

她們不熟悉趙樽,卻看見了他臉上的冷鷙。

即便在一丈開外,她們也怕波及到自己。

可阿木爾太高看自己,她仍在哭鬧不休。

“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為了你,為了等著你,做了多少事情?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淚水?……嗚……我又沒讓你封我為妃為嬪,只是做你的奴婢也不行么?”

為奴為婢?趙樽的腦子里,下意識想起了他的“小奴兒”。

目光陰冷一片,他的神色,冷得像一只沒有溫度的怪物。

“陛下,看在我這么多年真心待你的分上,你可否給我一個理由?便是死,也讓我死個明白,可好?”阿木爾眼巴巴地看著他,一臉期待。那些尊貴的、清冷的,高傲的,對外人不屑一顧的情緒再沒了半分。就像一只請求恩寵的小綿羊,別扭地抿著嘴巴,在靜靜等待他的答案。

趙樽冷峻的面上,仿若凍結成了一柄尖銳的冰劍。

然而,他什么也沒有說,冷笑甩袖,大步離去。

人世間最無情的拒絕,便是沉默。

阿木爾臉色發白,咬著下唇,心臟像被鋼針穿透,疼得窒息。

她以為自己是有機會的,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有機會的。

可枯等到如今,她總算悟了……自從那個女人出現在他的生命里,她就再無機會。這個男人就像中邪一般,為了她不顧三綱五常,為了她廢黜六宮,為了她不惜與滿朝文武為敵……更悲哀的是,就是這個對別人一心一意的男人,不給她半分溫暖,不給她半張好臉,她仍然喜歡他到了心坎里。

“死心了?”背后,是東方青玄冷冷的聲音。

阿木爾回頭,看著他清越的面孔,“你都看見了?”

東方青玄輕笑,“是,看見了,你摔得很狼狽。”

阿木爾眸子一紅,眼眶里,大滴大滴的淚水滑下,“你看見了,為何不肯出來為我說話,不肯扶我一把?憑你與他的交情,讓我入宮做個奴婢……他會同意的。”

“他不會同意。”

“為什么?!”大吼著,阿木爾有點歇斯底里。

“因為我不是他爹。”東方青玄開了個玩笑,唇角的妖嬈之氣,更顯俊美,“再說,就算我是他爹,也阻止不了他。”

“哥哥!……嗚。你們……嗚,你們……”

東方青玄微微抿唇,看著她淚流滿面的臉,一步步走近,駐足在她面前,審視了好一會才遞上一張潔凈的帕子,緩緩道,“阿木爾,你若不摔痛,又如何清醒?我早提醒過你的,不要自取其辱,你偏生不聽,怎能怪我?”

阿木爾滿臉淚痕,“哥哥,連你也不能理解我?”

東方青玄不回答,定定看她梨花帶雨,“唉,跟我回兀良汗吧。”

“不!”阿木爾拼命搖頭,淚水滾滾落下,“我這輩子已經是這樣了。他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他面前……便是,從此,從此只能做他的皇嫂,我也要留在大晏京師……哪怕遠遠看他一眼,我也要留下。”

東方青玄沉默,好一會兒,擺袖,優雅轉身。

“隨你!自作孽,怨不得人。”

看著他的背影,阿木爾的世界終于崩塌了。一種無望的悲苦,冷得她漸身滿是涼意。嗚咽著,她緊緊抱著雙臂,大喊,“阿木古郎,你站住!”

東方青玄站住了,卻沒有轉頭。

阿木爾問他,“阿木古郎,還會不會幫我?”

東方青玄輕輕回答,“不會。這是最后一次。”

阿木爾身子猛地頓住,一顆心臟像是凍僵了,嗓子眼兒里如同被痰氣堵住,吐不出,咽不了,每一個毛孔都在喊痛。若是她沒有了哥哥,該怎么辦?若是失去哥哥的庇護,她還能如何活?她沒有親人了,阿木古郎是她唯一的親人。

死死咬了咬下唇,她盯著東方青玄的背影,啞著嗓子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