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側頭看看靜淵,他撐著傘,自己身子大半卻在傘外。穿著黑色的洋服,肩膀上全是白色的小水珠。他的容貌很俊美,雖有股書卷氣,卻不呆板,眉毛英秀,黝黑的眼珠,是精明的模樣。他的側臉很好看,比好多女子還好看,卻沒有陰柔之氣,那股天生的傲慢,雖然被掩飾的很好,卻在不經意間悄悄流露出來。
“地上滑。”他微微一笑。
她方意識到自己這么盯著他看,似乎甚為唐突。臉上一熱,忙把頭轉開。想提醒他衣服濕了,話到了嘴邊卻沒好意思說出口。回想起那天他把自己用力拽進懷里,回想起他的嘴唇壓在自己的嘴唇上,回想起他身上的味道,覺得渾身不自在。
還未到正午,天光亮了。鹽店街的輪廓在雨中顯得雅致大氣。三丈寬的街道,比起鎮里其他的街道寬了許多。一路看去,大約有近十家鹽鋪,各有個響亮的名字。天海井的六福堂,以及其他鹽商的天雙堂,懷仁堂,添錦堂,錦官堂,……還有她家運豐號的香雪堂。
她眼睛一亮。像在異鄉碰到親人,臉上泛起光彩。
川南的鹽鋪,多以堂為名。各是獨立的小小院落,不論大小,最外面一間均為賬房。
買家、挑夫、騾馬穿梭不斷。有的買一挑鹽,到附近鄉鎮零售;有的鹽幫,十幾個人,馱幾百斤鹽到更遠的地方轉手,買家和賣家應接不暇。
有的鹽鋪開著倉庫門,伙計們忙著搬運剛運來的井鹽。街東頭是個稅所,兩個穿著制服的稅警值著班,一個抽著葉子煙,帽子歪著。另一個正給進出大街的票鹽驗票蓋章。
各鹽鋪的伙計和掌柜都知道運豐號七小姐來了,見她和靜淵一同出行,都臉含喜色,笑吟吟給他們打招呼。打更的鄭老六坐在添錦堂外頭喝著一壺茶,見到七七,知她是昨天那坐在車里的小姐,站了起來,朝她微微一鞠躬,撓撓頭,憨憨笑了笑。
細雨蒙蒙,人聲喧喧,一切仿佛在夢中。十六歲的孟至衡,走在這條她自小就聽過無數遍的街上,看著那張張笑臉,聽著那聲聲問候,與人們寒暄笑語著,像是在夢中演練過無數遍,有著空濛的熟悉。
這條街,與她的一生,就這么實實在在的發生了聯系。
“香雪堂在前面,不去坐坐?”靜淵道。
“哦,不了,不了……。”七七有些猶豫。她想起了那天晚上靜淵在她耳邊說的那些冒失話,心里有些別扭。
可她的眼睛卻不自主朝香雪堂看去。
香雪堂的劉掌柜見到小姐,早就滿臉堆笑跑過來。
“七小姐!快進來喝口熱茶!知道您要來,早沏上了。峨眉的毛尖,您在家就愛喝的。”劉掌柜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來?”七七問。
“阿飛說的。他去鎮上接夫人,走時叮囑我,天氣冷,讓我備好茶,您逛累了好解乏暖身!”劉掌柜笑道。
七七心中早已暖了,臉上盈盈笑著。只靜淵在身旁,不好意思表現得太過,便斂容謝道:“那多謝了!”
回頭看靜淵,他打著傘,頭卻看向另一邊,七七覺得他的側顏冷淡無比,心中一沉。覺察她正看著他,便轉頭笑道:“你去休息片刻!我去稅所待一會兒。”
把傘交給劉掌柜,不再看她,徑自走向東頭。
“快,快請進!”劉掌柜殷勤萬分。七七只得進了香雪堂,進屋便聞到香煙繚繞,大堂供著火神。所有的家具擺設一致是紫檀,恰是家里父親喜歡的樣子,小巧精致,卻不失大氣。為求古韻,連電燈上都罩了竹絲紅紗的燈罩。
七七喝了茶,隨便和劉掌柜問了幾句,卻見一個小二慌慌張張進來,氣喘吁吁道:“劉,劉掌柜!不好了!牛,牛……。”
劉掌柜皺眉道:“牛怎么了?”
小二抹抹頭上的汗:“牛瘋了!要踢人。”
“怎么回事?”
“穿鼻環的時候就出事了,把盧發寬踢了好幾個跟頭,踹著頭了,流了好些血呢。”
“是那只癩皮小黃牛吧?”劉掌柜問。
“就是呢!最倔的那只!”
“真是的!”劉掌柜起身欲走。見七七端著茶杯,滿臉好奇地樣子。便道:“小姐,您在這兒等會兒!我去去就來!”
七七很想看看那只牛,放下茶杯,也起身了,笑道:“劉叔叔,讓我去看看嘛!是咱家灶上的牛嗎?有那么兇嗎?”
“別!”劉掌柜瞪大眼睛連連搖手,“灶上又熱又悶,外頭那牛又在發瘋,把您傷著了怎么辦?我可不敢闖禍!夫人就快來了,沒得剝我皮!”
“不會不會!我就遠遠看看!”七七連連懇求。
劉掌柜拗她不過,只好帶了她去。
靜淵從稅所看了看自己鹽鋪的稅票,剛要出門,見七七連蹦帶跳跟著劉掌柜走遠,忙走到香雪堂,問那小二。小二正尋了幾口水喝,正也要跟了去,對靜淵道:“林少東家!七小姐,七小姐去看那只瘋牛了。”
靜淵一驚,忙讓小二帶路,去香雪堂在河邊的一個小鹽灶。還沒走到,便聽到牛的嘶叫聲,還有男人嚷嚷的聲音,三兩個光著膀子的壯漢正在套一只發瘋的黃牛,七七和劉掌柜站在牛圈的柵欄外。。
那只牛死命掙脫了兩個壯漢的捆綁,因鹽灶里溫度高,那倆男人光著膀子,下身只裹了些布條,七七第一次在如此充滿男性氣味的地方,見到那些肌肉發達的男人,赤身裸體,皮膚上泛著油光,不由得滿臉通紅。
那只小小的黃牛,甩著蹄子,東闖西踹,眼睛血紅,充滿倔強與憤怒,似乎一心想傷人。劉掌柜在一旁叫道:“快!藥酒呢!怎么還不給它噴藥酒?”
“噴了!不管用!這家伙野著呢!”光著膀子的一個壯漢應道。他手里拿著一根麻繩,胳膊上道道傷痕,手掌上也是傷,另一人手上拿著一個尖尖的鐵環,手上滿是血。
七七向前一步,想看清楚,腳上踩著硬硬一疙瘩,低頭一看,原來還是一個鐵環,她把它撿起來,左看右看,“為什么非得穿鼻環呢?”七七不解。
“攪鹵水的磨得要牛拉,光是人不行的。”劉掌柜道。額頭上起了汗,見七七手上拿著鼻環,失笑道:“小姐呀!您吶,唉,怎么說你呀,也不怕臟!您這樣的千金小姐……”話沒說完,只聽眾人一陣大叫,那黃牛沖破柵欄,正直直朝自己方向奔來,忙把七七朝另一邊一推,大叫道:“套繩!套繩!”
一個壯漢奔來,手上甩著麻繩圈,套了幾次沒有套住,小黃牛在劉掌柜肚子上一撞,只撞得他一陣劇痛,縮在地上。斜眼一見,七七躲避不及,那牛朝她奔去,七七只嚇得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只見那團飛快地黃影朝自己撲面而來,左肩“砰”地一響,只覺得胸口發悶,劇痛難當,歪身坐在地上,黃牛紅了眼,揚起前蹄朝她踏去,七七閉上眼睛,情急下手中鐵環一擊,只聽一聲震耳欲聾的嘶鳴聲,黃牛脖子上被套上麻繩,那光膀子的壯漢在一旁死命拽著,牛的前蹄揚起卻慢慢放下,七七手中鮮血淋漓,新襖子上滿是血跡和塵土。
那鼻環,穩穩地穿在牛的鼻子上,套牛的男子喘著粗氣,罵道:“你這畜生!瞧我不治死你!”
七七渾身發抖,左肩疼痛難當,看看自己一手粘稠的鮮血,袖子都濕透了,坐在地上愣愣發呆。
靜淵遠遠奔來,跑到七七身旁蹲下。
七七揚著滿是鮮血的手,顫聲說:“我,我,我剛才……”一哽咽,眼淚流了下來。
靜淵一把將她摟在懷里,臉貼著她的臉,用力擁抱著她。他的臉慘白冰涼,他如此用力,似要將她揉碎在懷里。
他的聲音也發顫了,他說:“沒事了,沒事了!”
七七閉上眼睛,靠在他溫暖的懷中,聽著他砰砰的心跳,那么有力,那么動聽!一時間,她忘記了疼痛,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阿飛。
而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絲恐懼。這恐懼的力量之大,讓他無法想象,讓他渾身發冷,讓他想哭又想笑,讓他瘋狂,讓他崩潰。他恐懼地發現自己的內心,可怕的是這顆心,與懷中這個女子,從這一刻起,將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