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淵來了,和六福堂的戚大年一起。
他依舊穿著一身白色衫子,臉消瘦了許多,面色愈發凝重。見到善存出來,忙從凳子上坐起,恭恭敬敬行禮,似想擠出點笑容,卻甚為勉強。
善存面上卻是十分理解地樣子,忙伸手扶起,柔聲道:“傅家的事情,你我問心無愧,且已盡力求得周全,你不用太背包袱。”
靜淵啞聲道:“是。”雙眉深蹙,若有深憂,朝戚大年點點頭,戚大年便給善存遞上一個牛皮信封。
向善存道:“孟老板,這是開泰井的地契,東家新擬好的,請鹽務歐陽所長做的保。”
善存微微一笑:“便用之前的那份就可,何必這么見外。”
靜淵道:“前些日子,甫一拿到開泰井的契票,我便整日坐立不安,這產業是懷德的身家,我雖沒據為己有,但契票上寫的卻是由我來代為覓主承佃,雖是懷德對我的信任,說出去只怕會惹人非議。再說,開泰井之前修葺、置購和還債的款項,都是由岳父墊付的,所以這兩天整理好它的債務,忙重擬了一份過戶地契,趕緊給您老送來。”
善存打開信封,把地契看了看,仍是淡淡的,只說:“那就多謝費心了,只要你沒有太為難就好。”
靜淵道:“就懷德甚為可憐。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同窗數年,如今他慘遭家變,我卻不能為他做點什么。”
善存安慰道:“保住開泰井,我們兩家讓其鹽灶恢復生產,他父親在天之靈也能告慰了。”頓了頓,嘆口氣,“世事難料,一個大家族,好端端地就在一個月時間侵頹殆盡,真是作孽。”
靜淵低著頭,咬了咬嘴唇。
善存道:“我已經讓人把傅家少爺接來運豐號,這幾日會有人看著他,不讓他去春秧街鬧事。你就放心吧。”
靜淵似乎吃了一驚,眼中卻馬上露出欣喜之色:“有岳父照應,那自然甚好。”
善存看著他,笑道:“你是個有心人,這一次更是用心,我沒有看錯人。”
“岳父謬贊了。”靜淵謙遜地道,和善存對視,目光亦是深如靜湖。
善存看了他一會兒,也沒有說話。丫頭換了熱茶進來,他端起喝了兩口,看似無意地說了一句:
“你和我當年真是很像。”
靜淵亦剛拿起茶,聽他這么說,便放下茶杯。
善存忽然一笑,“我年輕時過得輕賤日子,為爭口飯就得想盡心思,做了多少得不償失的事情。我是販私鹽出身的,你卻不同。想來今后你的造化定在我之上。”
靜淵一怔,琢磨他話里的含義,不知他是意圖諷刺還是只隨意一說,沒有接話。
靜淵進來的時候,七七正和三妹坐窗前玩“撈子兒”,將細繩穿著的生苞谷串子往上拋,看誰的手背上接的最多,孟家大少奶奶秀貞坐在一旁笑吟吟看著。
兩只細白的手翻飛如蝴蝶,手里苞谷米金黃,如金珠配白玉般可喜。靜淵微笑著在窗前看了一會兒,七七正贏了,哈哈笑著在三妹頭上敲了個暴栗。三妹吃痛,秀貞笑著伸手給她揉揉,一抬頭看見靜淵站在窗前,喲地一聲,笑道:“林姑爺!”
兩個女孩子往窗外看去,都呀了一聲,七七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此時見他站在眼前,便如那天黃昏時那般溫柔神色,心中一動,站了起來。
秀貞道:“姑爺快請進來。”給三妹使眼色,三妹哦地一聲也站了起來,勻出位子,待要把桌上的苞谷串兒收了起來,靜淵卻一邊進來,一邊道:“不關事,你們繼續玩。”
七七卻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話,也不知道心里是喜是愁,只好又坐下。靜淵便站在秀貞那邊,斜靠著墻,對三妹道:“繼續玩。”
七七迷迷糊糊伸手撈起子兒,往上一揚,手背一顫,卻沒有接住,苞谷串兒全掉桌子上了。
三妹笑道:“你輸了!”伸手在七七額頭也重重敲了一下。七七疼得眉毛一縮。
秀貞便笑著罵三妹道:“小丫頭,真上上臉了!”
三妹撇嘴道:“我剛挨了那么多下,還不趁姑爺來的時候占下便宜?”
七七臉上一紅,靜淵便是一笑。
秀貞回頭對靜淵笑道:“姑爺可見著了,咱們這家里可是沒規矩。”
靜淵道:“可見大家一族親和待人,這原是好的。”
秀貞道:“好是好,就是失了規矩,惹人笑話,哪像個閨女樣!這兩個丫頭便是在家里最能折騰的,連至聰都拿她們沒辦法。有一次說是挖人參,硬是把老爺從云南買的山茶給挖得爛了根,惹得我跟她大哥哥被好一陣罵。”
三妹忙道:“那次我可沒有插手。”
秀貞道:“你敢說不是你調唆的?”
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桌上苞谷子兒收了,對三妹道:“走,跟我去趟廚房看看夫人的藥。”
三妹知道她是想讓靜淵和七七獨處,便笑嘻嘻跟著秀貞出去,快出門時,卻從秀貞手里抓起苞谷子兒,放在七七手里。
七七道:“干嗎?”
三妹笑道:“你們要是不說話,便玩玩撈子兒,有什么氣要撒的話就這樣。”
她用手指指額頭。
七七啐了她一口,三妹笑盈盈去了。
抓著一把苞谷,只捏得一手汗,卻仍不知道該說什么。
靜淵見她神色尷尬,正要開口,走廊里卻傳來秀貞和三妹的驚呼,只聽三妹道:“哥,你要干什么?”
有拉扯的聲音,接著就是急促的腳步,靜淵和七七都有些驚訝,忙走出房門,卻見羅飛一臉冷峻,正急急走來。
靜淵搶先一步擋在七七身前,羅飛一聲冷笑,走來將他一推,手一伸,抓住七七胳膊。
七七低聲道:“你要干什么?有什么話好好說。”
阿飛將她一拉便走,話聲中卻聽不出喜怒:“自然要好好說,咱們去找老爺。”
靜淵沖過去,怒道:“你是什么東西!放開她!”
羅飛回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說過,她現在還不是你林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