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六十五章 浮華借問(4)

第六十五章浮華借問(4)

天氣漸冷,文君倒了一杯開水,一面喝一面捂著手,正備著課,忽見走廊窗臺上一個小腦袋在那兒探頭探腦,厚重的劉海,粉嘟嘟的一張小臉,骨溜溜的大眼睛轉了兩轉。

文君放下筆,笑道:“林婉懿,有什么事情?進來說吧。”

寶寶嘻嘻一笑,說道:“宋老師,有人來看你了。”

文君奇道:“哦,是誰?”

寶寶離開窗臺,過了一小會兒,牽著七七走了進來。

文君又驚又喜,忙站起來,笑道:“林太太,什么時候回來的?這段時間總是寶寶外公家的人來接她,我一問,他們說你生病了。可好些了沒有?”

七七笑道:“好得差不多了。”

除了臉色略有些蒼白,她的氣色倒是還可以,頭發依舊是尋常的發髻,卻沒有用簪子束著,而是一個蜻蜓點翠的夾子松松夾起,有幾綹秀發垂下,憑添幾分嫵媚的風致。穿著件極柔軟的梔子色短襖,衣襟上繡著散亂雅致的藤蔓,米色羅裙,一雙白底細綠邊的繡花鞋。

文君打量她一番,微笑道:“你總是這么漂亮。”

七七膚色白,所以很容易就臉紅,低頭對寶寶道:“去把東西抱進來。”

寶寶哦了一聲,跳跳蹦蹦走出辦公室,不一會兒,連推帶抱的拿了一個大紙包進來,沉甸甸放在文君面前的地上,七七用右手手臂抱起,放到文君的辦公桌上。

文君見她左手不便,很是驚訝,先不管包裹里是什么,只問:“你的左手怎么了?”

七七若無其事地說:“不小心扭到了手指,還沒有好全。過段時間就好了。”說著給寶寶擦擦臉蛋上的汗珠:“乖寶,去你的教室里跟同學們一起玩吧,一會兒該上課了吧?”

寶寶仰頭看母親:“媽媽,你會等我放學嗎?”

“媽媽等你。”七七微笑著摸摸她的小腦袋,寶寶向文君鞠了一躬,方高高興興地去教室了。

文君取了個干凈杯子,用開水燙過了,給七七倒了杯水。七七從紙包裹里把東西拿出來,原來是好幾套小女孩的衣服,都是冬天穿的,另有一個精致的小銅爐,和一個淺藍色的大紙盒子。七七笑道:“以前見過你的女兒,所以比著樣子給她買了幾件衣服,我總是出去了一趟,來看朋友不能空著手。這個小爐子是給你的,天氣涼了,往里頭裝點熱炭,冷的時候用來暖手,你們要常用筆的,手凍僵了可耽誤功夫呢。紙盒子里是信紙,我三哥送給我的,他愛買洋貨,這是洋人的信紙,我不習慣用,你們是用鋼筆的,便給你拿來免得我糟踐了。”

文君很不好意思:“你病了我都沒有去看你,你這樣倒顯得我做的不夠好。”

七七笑道:“你對寶寶那么照顧,我感激的很。千萬別跟我客氣。”

文君在南京讀大學的時候,有個駐外領事的女兒當同學,那個小姐就曾用過這種信紙。是英國一家百年老店“smithson”賣的,米白色,帶一點黃調,只在紙張的末尾有個小小的壓印,淡雅富麗,極有纖維質感。據說大文豪狄更斯就曾用過這種紙來給友人寫信。

這份禮物極是貴重,文君雖不是客套的人,也不禁連聲感謝,撫摸著那一盒信紙,歡喜無盡。

七七問了寶寶這段時間的學業,文君不住稱贊,說寶寶聰明,學得快,毛筆字在她的班里是寫得最好的。

七七又驚又喜,很是高興,笑得嘴都合不攏。

文君笑道:“她是家學淵源,聽說林先生就寫得一手好字,連清河的大才子趙熙都很佩服他呢。”

七七笑道:“他的字寫得好不好,我是看不懂的。寶寶倒是最近才剛剛開始練字呢,她父親都沒怎么教她。”

文君道:“有慧根,慢慢練,自然就會成。”又道:“寶寶很能吃苦,學校每個班級下學后都要學生輪流打掃衛生,她的班里鹽商的小姐少爺們也很多,別人都是讓下人來幫著做,只有她,總是自己打掃。有一次我看她一個人端著垃圾去倒,便跟她開玩笑,說你也叫你們家的仆人來幫你呀,她就搖頭說,這是她自己的事情,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七七雖然知道寶寶從小就懂事,聽到文君這么說,仍是十分欣慰。操場西側傳來叮叮當當地斧鑿聲,七七因問:“來的時候看到那邊在修房子,又在修新的校舍嗎?”

文君笑道:“那是新的禮堂,是令尊送給新的鹽務局長的禮物,叫劍霜堂。”

原來郭劍霜上任后,善存為表相敬之誠,和校董商議,勻出一塊地修建禮堂,就用郭劍霜的名字來命名。

這種事情父親做過不止一件了,七七聽了,淡淡一笑。

文君道:“這個新的鹽務局長人倒是不錯的,至少比歐陽松強多了。聽說他一上任就開始征收什么公益費,從每擔鹽稅中抽一角,成立公益費保管委員會管理,用來救濟災民、難民和作為教育的經費。我覺得孟老爺和他搞好關系,也不是什么錯事,至少這樣的人對清河百姓有好處。”

七七點點頭,說:“聽說他有一個公子也在譽材讀小學。”

文君拍手道:“你說巧不巧,正好跟寶寶一個班,新轉來的,是挺伶俐的一個小男孩。一會兒他也會來,我引薦你們倆認識一下?”

七七笑道:“這倒不錯。”

文君何等仔細的人,見七七似乎有點欲言又止,便道:“林太太,你還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說嗎?”

七七想了想,道:“我聽芷蘭說,你之前在大學里學的是會計,不知有沒有時間幫我個忙?”

文君道:“你這不是跟我客氣了嗎?需要我做什么盡管說。我每周只是上午才有課,下午備完課還是有大部分空閑的時間。”

七七微微一笑,道:“我把我名下的鹽號從我丈夫那兒要了過來,想自己學著管一管,好多賬務、錢財上的事情都還不明白。文君,你若不嫌麻煩,便幫我補習一下……我不會耽誤你太久,咱們朋友歸朋友,你就當另收了個學生,我學費是一定會交的。”

文君的臉不由得紅了:“你若給我錢,我們便不是朋友了。”

七七笑道:“那你是答應了?”

文君正色道:“女人做生意也就罷了,我這是第一次聽見有女人要經營鹽號。至衡,你讓我刮目相看啊。雖然你父親和丈夫都是鹽場上頂厲害的人,他們自然會庇護你,不過我知道鹽號生意不比別的生意,其中的艱辛為難之處,只怕以后會讓你苦不堪言。”

七七笑道:“我還打算開一個繡坊呢,把賬房就設在我的鹽號里,這樣兩邊都可以兼顧著。我其實也不想太多參與鹽場的事情,只是想弄清楚錢財來去,免得混混沌沌,以后若出什么事情,好心里有數,做個準備。”

文君道:“能出什么事?”

“世道這么亂,天天都在出事。能有一份財產也是不容易的,若能好好守著,不為自己,也要為孩子多打算打算。”

文君忍不住笑:“你母親家夫家都是有錢人,你的孩子能吃什么虧?”

七七淡淡一笑:“你說的也是,那就算我閑著沒事干吧。”

文君握住她的手,笑道:“不過我還是很佩服你,放心吧,我會幫你的。”

下午放學,果見郭劍霜的夫人來接兒子,文君便介紹她和七七認識,郭夫人欣然道:“林太太我是早有耳聞的,今天總算見到了。前幾日拙夫新上任擺宴,本請了林東家,后來聽說他陪著你去成都看病去了,我心里還覺得好生遺憾。”

郭夫人膚色微黑,容顏卻甚是端麗,言辭和婉,穿著件素色衣服,腰際繡的墨色云紋極是精致,七七眼睛一亮,贊了一聲,道:“郭夫人您是南方人嗎?您這件衣服花紋輪廓針腳極是勻齊,像是用網針勾勒的,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廣繡吧?”

郭夫人笑道:“林太太眼力真好,我這件衣服確實是廣州師傅做的,我老家在番禺,不過自小離家,口音上倒是聽不出來了。”

文君笑道:“林太太是蜀繡高手,在清河很有名的,最近開了一家繡坊呢。”

郭夫人喜道:“真的?太好了,那林太太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我也喜歡刺繡,不過我手藝不好,碰到好師傅,總恨不得拉著人家好好討教一番。”一低頭,見七七米色綾裙上繡著的綠色蘭草,風致淡雅,似有清芬襲人,便笑著問:“這是林太太自己繡的嗎?”

七七微笑道:“閑著沒事,瞎做的。”

郭夫人輕輕用手撫摸了一下,贊嘆連聲:“真勻凈,繡線也定是極品。”

七七笑道:“我用孔雀毛捻的線縷。”

“怪不得”

鹽商豪富至此,文君向來居于校舍,如今才算慢慢見識,不由得面露驚異之色。七七看到,倒是很不好意思,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郭夫人見她嬌美艷麗,心中極是喜歡,又見兒子和七七的女兒同一班,更是高興不已。

晚上回到官邸,正要和郭劍霜說起今天的事情,門房忽然引進一個衣著體面的老仆,說是天海井林東家府上的許管家,許管家行個禮道:“東家奶奶有件禮物送給郭夫人,請夫人笑納。”

捧著個杏色綢緞包裹,雙手遞上。

郭夫人忙謝了,接過打開一看,只覺得滿眼生輝,不由得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