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吉,”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這道疤是不是還那么明顯?”
“怎么不明顯,刮得那么深。”顛吉沒好氣地說。
“你若迎面走來,多遠能看見啊?”我又問。
“老遠就看見了,是先看到了疤,才看到小姐的眉眼。”
“哪有那么嚴重啊。”見顛吉不再說話,氣哼哼的樣子,便又自言自語,“這可怎么辦,明天就是慶功宴了。這祝麼麼沒說要把我換下來,可為什么也不提這臉的事兒?”
顛吉冷笑一聲:“不提更好,就這樣上,讓那個王爺好好看看。”
“讓他看干什么?又不是他抓的。”
我話音一落,顛吉撲哧笑出來。
我沒有再說話。
托馬干將軍已經帶著大軍回到都城了。那天我聽見了從朝華廣場傳來的響徹天際的雷雷戰鼓,卻沒有聽見渾厚幽長的號角聲。后來問了才知道,號角聲必須是主將帶大軍回來才會鳴響,而長空碩因為綾鄂公主的事先回來了,所以這次只有戰鼓聲。
慶功宴在即,可是我臉上的傷疤還是這么明顯,任憑涂上厚厚的脂粉也無濟于事。
后來才知道,原來祝麼麼早就有主意的。
當天,她提前好幾個時辰將我叫進房中,桌案上擺著毛筆和染料。她對我說:“忍著啊。”
然后執著畫筆輕點在我頸項最低處,我感到那筆尖像是濕涼的小蟲一般向上游走,然后又在旁邊點綴了些什么。筆鋒抵制臉頰處的時候,她停下來問:“給你畫個什么花好呢?”想了想便自言自語:“你叫薔薇,就畫薔薇花吧。”
說著便又落了筆,染料碰到了傷痕,開始還好,但沒多久便蟄得火辣辣得疼,我忍耐著,一句話也不說。
麼麼畫完擱下筆,看看我說:“不錯。”
那朵薔薇十分巧妙,妖嬈的花枝從我的衣領中攀上我的臉頰,在我的傷口處絢麗地綻放。我只見過粉色的薔薇,麼麼也許是為了遮住我那傷,選了紫紅的顏色,越發艷麗,連我自己也快要不認識自己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慶功宴壯觀的場面,將軍們的狂歌豪飲,血氣方剛摧毀了所有繁縟的宮廷禮節,這都是戰場上九死一生的勝者,創造了無數死亡,而自己卻又凌駕于死亡之上,他們湊在一起,便必定能聚成這樣盛大的歡宴。
我和眾舞姬在巨大的屏風后面。
將軍們紛紛向呈王敬酒,然后向他敬酒,我望著他,望著他干盡一只只交晃在眼前的閃爍著繚亂光影的金觴,他與他們一樣爽朗地笑,卻隱隱有悲壯的味道。我從來想不到可以看見他這么放誕的笑,那英俊的面龐上橫亙著一抹匪氣,沒有了平日沉默時的陰郁。
還有一個人也在時不時望著他,是王座上的綾鄂公主。從擁著她的呈王的懷里,有意無意投出一絲哀怨的神色,落在他的身上,非常隱秘不易被人察覺,但是我看到了。
舞樂司在大殿上揮動了手里的彩綢,我帶著我的薔薇花,慢慢朝大殿的中央移步,我的身后,跟著瑯秀殿眾多濃艷至凄涼的款款麗影。
那一晚,無數道迷醉目光攢聚在我的裙擺上,被甩落,又紛紛簇擁而上,就連呈王,也遺失了總是掛在眼角的溫魅笑意,換上了幾分探索的意趣。
但是只有他,眼神總是一直過于專注地盯在我的臉頰上。他不再笑了,重又恢復了慣有的神色,在大殿上的一聲聲叫好狂笑聲中,顯得格格不入。我知道,他不快樂,只有不快樂的人,才能在笑的時候說停就停下來。
我的目光劃過大殿上一張張面孔,每每經過他一次,心就疼一次,我想讓他知道,他那晚肆意泄憤ling辱過的,是個什么樣的女子。
所有人都不會知道,此刻華麗耀眼的我,就在前幾天某個黃昏,曾被我身后的這些人踩在腳底下。
忍耐,不能有一點瑕疵。但是冷汗一直冒著,如同忍受著一場美麗高貴至極的刑罰,再痛苦也要笑靨如花,因為這是他的慶功宴。即使心都碎了,每一個舞步也必須呈現精純的幸福與絕艷。
舞樂快要結束了,我不斷地融入舞陣,再脫穎而出。再有幾個來回,就可以退場了,一定要忍耐。但是就在最后,不知道誰,趁著某個合適的瞬間一腳踩住了我即將揚起的裙擺,身體猛地一晃,身上的疼痛又一次劇烈,所有的堅持頓時潰敗不堪,感到自己就那么在眾人的驚呼中栽了下去。
舞樂停了,大殿上頓時寂靜無聲。
我咬了咬牙,在有人過來扶我之前硬撐著站了起來。顛吉匆匆趕過來,正要說什么,我擺了擺手。直接轉過身去看那些在瑯秀殿中朝夕相處的姑娘,她們個個裝出一副我從未見過的擔憂神色,迷惑了我的眼睛,我分辨不出來誰是剛才使暗招的人。
我轉過來,才發現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起身,看我似乎沒事便重又坐下。信王爺還有幾個不認識的也紛紛入座。我這一栽倒,驚了太多人。
“怎么回事啊?”非常耳熟的聲音,從王座上傳來。
我看了看呈王,沒有說話。
“哦,是你啊。”呈王似乎才認出我一般,又露出了那種昏惑的笑意,“怎么摔倒了?”
我依然不說話,因為心里憋了一口氣,我還在默默地回想著剛才那一幕。
呈王這次笑出了聲音,竟然帶著玩笑的意蘊問長空碩:“這姑娘雖然不愛說話,但是之前還能勉強應對幾句,現在竟是一句也沒了。碩,你怎么讓她變成這樣了?”
我的頭又是一聲轟然,這大殿上,文武百官都在,呈王怎么可以這樣。
突然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這就是夫唱婦隨啊!碩本身就不愛說話,那她隨個什么啊?只能也不說話了唄!”話音落后,很多人都笑起來。我看向說這話的人,卻也英俊貴氣,看他那一身服飾,說不定就是聽聞過的長空冼了。
又低下頭來,不敢看長空碩。不知道他那一刻是什么神情。
忽聽見呈王又說:“錯了舞步,肯定得罰。不過至于怎么罰,今天得聽碩王爺的,因為這是他的慶功宴,大家說是不是啊!”
下面群臣應和著,尤其那些本就很是興奮的將軍們更加猖獗,有的甚至擊起掌來。
而他只是看著我,沒有回應。
呈王看了看他沖我吩咐:“這樣,你先敬王爺一杯酒,然后再聽王爺怎么發落你!”
已經有酒司托了托盤送過來,上面是一只裝著滿滿烈酒的金觴。
我接過來,一步步向他走,卻看見他的眼睛依舊盯著我的臉頰,我這才發現原來他在看我臉上的那朵薔薇。于是趕緊低了頭,到了他的面前,感覺他站了起來,我將那托盤舉過眉睫。
可是為什么那么半天,他還不端那酒觴?不禁又抬起頭,他的目光此刻又落在我舉著托盤的左手臂上。我心驚,那手臂上也有傷,是我將手從不知是誰的腳下抽出來的時候劃的。我已經將袖子拉長,但是有幾道依然蔓延上了裸露在外的地方。
看見我看他,他從我的托盤上端起那杯酒仰頭就灌了下去,再將金觴向眾人亮底兒,大殿又是一片擊掌叫好聲,他將那觴底朝天重重倒扣在我的托盤上,我知道這是呈國的禮儀,亮底兒,再倒扣,是對敬酒人和眾人的尊重,也象征著呈國人的豪爽。
這就應該算是敬完了,我想,正準備退下,誰知身子一個踉蹌,被一只手猛地攬入懷中,怎么也掙脫不開。手中的托盤掉落下去,咣當當地響著,臉竟被他另一只手強迫著扳起來。看著我,沒有一絲柔和,在眾人的哄叫中狠狠地吻下來,又將口中的酒霸道地送入我的口中。
灼燙得令人沒有辦法承受,尤其是在這眾目睽睽的慶功宴上。
恍恍惚惚地聽見那些武將們一浪高過一浪的擊掌和叫好。
“狠狠地罰!哈哈!誰叫她竟敢在王爺的慶功宴上出錯!哈哈……”
“好!王爺!別饒了她!哈哈哈……!”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