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缸照

第二百七十五章 今生

從觀禮臺回來,沛柔又去了陸氏所住的宮室用了膳。等回到自己的廂房,已經過了未時了。

齊延上午抱了松哥兒許久,又挽弓射箭——雖然只是孩子的小弓箭,到底也還是可能會牽扯到傷口。

沛柔就有心叫他歇一歇。

可他從凈房沐浴出來,卻并沒有換了寢衣,反而換了一身銀白色的戎裝。

他一出來,見沛柔已經在床上躺下,便走到她身邊,“難得來一趟建業,也不要日日都在床上睡著了。”

“我聽說建業密林里有一種很少見的花,想不想一起去看看?”

沛柔背對著他,“你的傷剛好了些,這幾日又騎了這么久的馬,還是不要亂跑了。”

齊延也很會耍無賴,明知道沛柔不想理他,他站在床沿,彎下腰去,非要與沛柔對視:“已經好了,真的,快起來吧。下次再來,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他的眼睛很亮,叫沛柔無處可躲。她還是不想讓他出門,干脆就閉上了眼睛。

門外卻忽然傳來了景理的聲音,他在和紜春說話,“你們家鄉君與四爺在么?”

紜春便答:“回世子的話,鄉君和四爺正在內室中。”

而后景理好像就進了門,“齊四,別躲在里面,快出來。”

絮娘好像和他是一起來的,聽見他這樣說話,就小聲地埋怨起了丈夫。

不知道他們是有什么事,可人家畢竟都找上門來了,沛柔無法,只好穿上了外衫,和齊延一起出了內室的門。

見了景理夫婦,齊延便道:“驗之今日怎么沒有出去打獵,倒是和嫂夫人在一起。”

景理就輕嗤一聲,“明知故問,你還不是窩在這里,和鄉君在一處。”

這倒是景理誤會了。齊延可不是因為想和她呆在一起才不出門的。

齊延便只是笑了笑,一派光風霽月的樣子,“我前幾日剛從鄭州回來,風餐露宿,實在有些辛苦,所以還沒有緩回來。”

景理就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還和我裝相呢,你從鄭州回來都多久了。就你那體格,不過幾日辛苦,能算得了什么。”

方才景理拍齊延的肩膀的時候,沛柔一直都注意著他。他的面色到底還是變了變。看來他身上的傷根本就沒有好全,他還是在騙她。

沛柔便不動聲色地站到了齊延與景理中間,“世子帶著絮娘姐姐過來找我們夫妻,總不會就是為了打趣我們吧?”

絮娘就笑道:“我不會騎馬,這幾日午后驗之都在房中陪我。可一直在房中呆著也實在有幾分無聊,所以驗之便說不如教我騎馬。”

“正巧又聽聞鄉君與元放也沒有出門,所以想與你們相約一同出去。”

“驗之說前幾日同在山間谷地發現了一個很美妙的去處,遍地都是一種紫色的野花,想著鄉君應當也會喜歡。”

齊延笑了笑,“我與夫人也正商量著想出門去看看,若有這樣的地方,倒的確值得一觀。”

齊延都這樣說了,沛柔也只能笑著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臨行前齊延還想帶著弓箭,沛柔卻不愿意,他只好作罷。

景理說的那一處地方有些遠,是要騎馬過去的。他們便和八月時一樣,沛柔與齊延各騎了一匹馬,景理夫婦則共乘一騎在前面帶路。

景理騎的有些快,沛柔卻始終不肯加快了速度追上去,齊延自然也只是放慢了速度與她并行。他們漸漸地離景理與絮娘就更遠了。

不過好在他們也并沒有跟丟。景理說的地方是一處山谷,中間有小溪潺潺。一側是平坦的山坡,越過了小溪,就是看不見盡頭的密林。

這里的確很美,漫山遍野都是一種沛柔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她從來都很理解瑜娘說的,她最愛的那種一望沒有邊際的草原,可是她從沒有向往過。

沛柔總覺得她的人生就應該是當下這樣,在一座宅院中,與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小院中春夢朦朧,秋月玲瓏。夏涼寂寂,冬寒空空。

只要和她愛的人在一起,她不會覺得枯燥。

可現在她忽然覺得是她錯了。她只是從來都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而她從前對這里的想象又實在不夠動人罷了。

景理夫婦遠處停下,絮娘騎在馬上,景理在馬下,牽著馬往有陽光的方向走。

沛柔和齊延也從馬上下來。齊延的飛隼自不必說,沛柔騎的宮中的馬匹也是經過訓練的,并不會走遠。

于是沛柔就彎下腰,難得地放松自己,采起了漫山遍野的不知名的花。

那些花朵大多很小,可生長在這樣的野地里,沒有人照顧,受風吹雨打,卻始終是恣意的,頑強的。

沛柔什么也不必想,只是耐心地在花叢中尋找她喜歡的花,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

她一路采花,齊延自然也是跟著她的。等她再往景理夫婦遠去的方向看去,已經不見了他們的蹤影。

這天地之間,忽然真的只剩下了她與齊延。

沛柔回過身去,齊延與她之間就間隔了幾丈的距離。他看到她轉過身來,忽然對著她綻開一個笑,叫她夢回當年的灞水河畔。

在她同他說那些話之前,她曾經是有些卑微的,用懇求的語氣讓他對自己笑一笑。

不是那種對著誰都一樣的客套的笑容,而是如今日一般,將這天地也漠視,眼中只剩下她一個人的笑容。

今日在這條不知名的小河畔,她很容易得就得到了。

齊延向著她走過來。

即便齊延不向著她走過來,她也會走到他身邊去的。

在齊延就要伸出手去擁抱她的時候,她忽然被齊延猛地推了一把。

而后她就看見一只箭落在了她方才站的地方。射箭之人的力氣很大,箭矢沒入地面,尾羽仍然顫抖不止。

這不是意外,山坡之上忽然涌現出了許多拿著弓箭,蒙面的黑衣人。

還有幾個人手中拿著刀劍,陽光落在劍上,閃著叫人害怕的寒光。

齊延很快地將沛柔扶穩,護在了身后,又沖著飛隼吹了口哨。飛隼立刻就朝著他們跑過來了。

“你先上馬,擋過這一輪箭,我同你一起走。”齊延將沛柔護在身后,連聲催促她上馬,自己則順勢拔出了地上的那只箭當作武器。

她知道這種時候自己只會拖累他,也沒有猶豫,按著他說的做了。飛隼是千里馬,即便馱著他們兩個,也能跑許久的路。

況且他們也不需要跑很遠,只要能越過眼前的這條小溪,沒有多遠就是密林。

今日在林中狩獵的貴族很多,即便他們碰不上,進了林子,要再找到他們也是很難的事情。

誰知她一上馬,齊延立刻便在飛隼身上重擊了一下,飛隼受驚,瞬間就往前飛奔了起來。不過片刻功夫,就已經跨過了小溪帶著沛柔往密林沖去。

沛柔腦海中忽而一片空白,只知道扭過頭去看齊延。

都這種時候了,他居然還要騙她!

很快第二輪密集的箭矢就落下來,齊延手中根本什么也沒有,只有一支并不怎么好用的箭。

他身上還有傷,他要躲那些箭矢,怎么能夠都躲得開。

很快就有一只箭沒進了他的胸口,讓他支持不住,單膝跪在了地上。

沛柔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前前世就已經欠了他的債。前生還了還不足夠,今生還得繼續還。

他若是死了,恐怕她還真的會活不下去。

她從前還覺得綠珠不值得,信誓旦旦地覺得自己不會如她一般為了不是那么愛自己的人獻出生命,可卻原來她比她更傻。

或者是飛隼太聽他主人的話,沛柔怎么拉韁繩想讓它停下,它都只是要往前沖。

它已經帶著她沖進了密林里,若是再不能停下,她恐怕會趕不及和齊延說最后一句話。

沛柔心一橫,松開了韁繩,整個人往地上摔去。昭永十三年,若是她從馬上摔下,大約會和今日差不多。

沛柔在碎石和長滿各種植物的地面上滾了大約有七八圈,四肢百骸都痛。今生她活了十多年,從未有一日如今天一樣痛過。

她以為她躲過了一劫,卻原來還是要還他。看來她還真不用與他道謝。

在那一刻她甚至覺得有些好笑,怎么她兩生愛他,都要把自己搞得遍體鱗傷。

她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立刻就跌跌撞撞的向外沖。

齊延還在那里,山坡上的黑衣人沒有繼續朝他射箭。方才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她的額頭磕破了,有汨汨的血在往下流,幾乎要模糊了她的視線。

但她的心上人就在那里,她能看得到他,她要朝著他走。

飛隼輕易就能越過的小溪,到底還是花了她一些時間,或者是聽見有人涉水的動靜,齊延猛地回了頭。

“快走!”

齊延居然敢同她這樣說話。下輩子再為夫妻,她定要他好生吃些苦頭。

他唇角有血,沒入他胸前的那支箭矢,已經害得他銀白的衣裳盡數成了殷紅。

她不能走,也不會走。她的絲帕已經為他擦過了汗,她是他的妻子,如今他流血了,她也不會嫌棄他,要把他的血都擦干凈。

“快走啊!”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沖著她大喊,青筋暴起,讓他看起來甚至有幾分猙獰。

山坡上的黑衣人已經在往下沖,還好沛柔的動作要比他們更快,她已經站在齊延身旁。

接連受傷,齊延似乎已經沒力氣站起來。沛柔扶著他,他半個身子靠在她身上,才勉強站了起來。

“我不要你的答案了。”沛柔望著齊延,伸手用帕子替他抹去了嘴角的血。

“反正你欺我,騙我,傷害我,也不是第一世了,今日我認命了。”

“但愿下輩子,你能待我比今生好一些。”

齊延如玉的面頰之上,血與淚也交織在一起。他用他沒有染血的右手撫摸著她的臉。

“那好,下一世再為夫妻,我一定比今生更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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