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秋風漸起。萬將軍忽而發了舊疾,頭疼難忍,不能理事。
皇城中的禁軍統領一職,便由早已升做禁軍副統領的景珣代領。
這看起來不過是很正常的事,可沛柔當然很快就覺出了不對來。今上亦已經病了小半個月了,咳疾難愈,傷了肺腑。
齊延從前與她說的幾個條件,這就已經滿足了兩個了。
這一夜齊延回來的很晚,夜深露重,沾濕了他的披風。
沛柔迎上前去,替他將披風的帶子解開,齊延將那披風一扔,先將沛柔抱在懷中。
“你已經猜到了,對不對?”
沛柔被他的氣息環繞,在他懷中輕輕點了點頭。“想來想去,也該是時候了。那……還要多久?”
齊延的手放在她腦后,溫柔的撫摸著她柔順的青絲。
“以我對永寧郡王和景珅的了解,大約還有六、七日。”
沛柔苦笑,在他懷中仰起臉,“怎么選了這個日子,再過六七日,也就是你女兒的一周歲生辰了。”
齊延略略松開手,在彼此之間留出縫隙,低下頭看著懷中的沛柔,“就是因為快到齊昭昭的生辰,所以才要在這之前把事辦好。”
“我要她將來能夠很驕傲的同別人說,當年威震西北,叫敕勒人聞風喪膽的定遠大將軍,是她的外曾祖父。”
沛柔眼眶微濕,“這樣的事,我不如你明白。你那么聰明,肯定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考慮好了。所以我也就不多言了。”
“只有一句,你不能受傷。若是受傷,也只能有些小傷口。齊昭昭馬上就滿一歲了,她也懂事些了,別讓女兒為你哭。”
齊延失笑,“才一歲的小孩子,懂什么事。我看倒是你很不懂事,齊昭昭咬了你一口,你也要睚眥必報,哪有你這樣的娘。”
沛柔抹了一把淚,“我這是為了教育她,咬人不是件好事,也就是思哥兒的脾氣好。若是碰見其他年紀大些的孩子,她敢這么橫,可沒有好下場。”
“那也不見得吧,她和商姐兒前幾日不是打了個平手。橫便橫吧,橫也有橫的可愛。將來也找個如我這樣的受氣包相公便好了。”
齊延湊近她,在她耳邊道:“咬人不是好事么?可昨夜……你不就咬了我。也太用力了些,自己的相公也不心疼。”
“我早上起來一看,肩膀上還有個牙印呢。”
她也總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沛柔臉色微紅,抿了唇不說話。
“我現在倒好,左手上是齊昭昭這小老虎咬的一排小牙印,肩膀上還有母老虎咬的一個大牙印。”
自從沛柔生了齊昭昭,齊延也就不再說她是小狗了。齊昭昭是小老虎,她自然是母老虎了。
沛柔咬牙切齒,“老虎還在呢,你這只猴子別想稱大王。”
齊延大笑起來,在她面頰上親了一下,講她打橫抱起來,向著內室的床榻走去。
永寧郡王造反的那一日在九月初六,齊昭昭生辰的前一日。
昭永十九年的那一日沛柔痛的昏天黑地,昭永二十年,換成了齊延在皇城中浴血奮戰。她生產的時候,齊延一直陪伴著她,可今日她卻不能幫上他的忙。
這樣看來,好像的確是他比她厲害些。
沛柔抱著齊昭昭,一早便進了定國公府。是齊延要她過來的,她也想讓他安心些。
太夫人帶著她進了熙和園,一路行至夕照樓前,塵封了多年的夕照樓三樓亦被開啟,她們就坐在樓上,遙遙望著皇城的方向。
景家人如今自顧無暇,不會有人來計較她們的僭越。曾經立國的第一功臣,今日也不得不做一做亂臣賊子了。
齊昭昭從未來過這樣高的地方,伸出手想抓天邊的云,興奮的咿咿呀呀,手舞足蹈。
沛柔身邊是小兒囈語,皇城中卻廝殺聲震天,連熙和園中,也能聽的分明。
明明是白日,朱雀大街上卻一個人也無,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要變天了。
齊延在皇城里,景珣在皇城里,萬長風在皇城里。父親和大哥哥也帶著西山大營的人在往這里趕。
他們徐家,為了今日,已經是拼盡了所有。
今日不是永寧郡王府在逼宮,讓今上禪位。而是齊延,以及所有不愿忠臣永遠背負污名的人在逼宮。
這一日之后,母親出身從前錦鄉侯林家的九都王景琛會成為太子,而元昭一朝西北最大的功臣,定遠大將軍阮凜也會恢復他的名譽。
縱然斯人已去,忠魂不死。
一直廝殺到夜晚,皇城中才漸漸平靜下來,仿佛白日里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般,暗夜將一切都吞噬了下去。
沛柔和太夫人今日一直都在夕照樓上,午膳和晚膳,都只是隨意用了一些。
齊昭昭早已經睡熟了,裹在齊延的披風里,睡的很香甜。
沛柔和齊延之間,她好像更喜歡齊延。
稍大一些,乳娘抱著睡也不要,總是賴著齊延。她今日一天沒有看到她爹了,睡前很不高興,扁著小嘴。讓她聞著她爹衣裳上的味道,她還能安心些。
太夫人愛憐的摸了摸齊昭昭的小臉,“我看這孩子的性子,倒是和你母親很像。將來肯定也是個鬼精靈的孩子,有的是你頭痛的時候。”
沛柔收回了望著皇城的目光,笑著看著齊昭昭。
“我母親緣淺,或許這孩子真是我娘投生來的。當年她過的那樣苦,今生做了我的女兒,我一定好好待她。”
太夫人看著沛柔,“今日事了,你和元放有什么打算?”
沛柔笑了笑,“總還是要在燕京再留幾年,等九都王順利繼位,到時候便讓他放我們往江南去。江南溫暖,到時候祖母和我一起去。”
太夫人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祖母老啦,走不了那么多路了,你替祖母看看,那詩文中最憶的江南,究竟有沒有那么好。”
“便是要遠行,也要在心里多多牽掛燕京的家人,即便你什么都不說,祖母也會知道的。”
沛柔望著太夫人笑,眼眶微微濕潤。
“是要被您說中了,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小家,也要離開祖母了。”
太夫人握著她的手心很溫暖,也很干燥。
“傻孩子,你能這樣,祖母心里才高興。也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相公孩子,祖母也有,祖母并不覺得孤單。”
沛柔伏在太夫人膝上,默默流干了淚,許久都沒有說話。
齊延是在第二日卯正的時候回來的。
熬了一夜,鬢發凌亂,下巴也長出了青青的胡茬。沛柔和太夫人不再在夕照樓上等,她在翠萼樓里,和女兒一起等著他回來。
齊延回來了,她什么也不必問。只是和他一起,頭碰頭看著齊昭昭睡覺。
沛柔壓低了聲音,“昨天一天沒有見到你,小丫頭很不高興。就是在夕照樓那么高的地方,她呆到后來也沒了趣味,最后裹著你的衣服才肯睡著的。”
齊延的手指摩挲過沛柔的臉頰,“那你為什么一夜沒睡,是我的衣服不夠多,不能將你裹起來么。”
“我又不是齊昭昭這個小傻瓜。”沛柔望著齊延,眼中有無限溫柔,“若是我的話,非要你整個人才行。”
下一刻,他微微抬起了沛柔的下巴,貼上了她的唇。他下巴上的胡茬刺著她的下巴,她卻也一點都不想躲。
她再也不想和齊延分開了,一刻也不想。
睡夢中的齊昭昭翻了個身。
昭永二十年九月初六,太祖四世孫永寧郡王景祜勾結太師柯至卿謀反。歷時一日夜,叛亂終平。
今上有感于兄弟鬩墻之禍事,深覺自己德行有失,致招此禍患。
永寧郡王府景祜被貶為庶人,其長子景珅亦是從犯,俱推至午門外斬首。府中其余諸人皆廢去封號,向西流放三千里。
永寧郡王世子景珣救駕有功,改封順義伯,不必與他的父母兄弟一同受苦。
柯至卿亦被處死,家人流放青海,門生黨羽皆被嚴查。柯明敘卻沒有事,作為有功之臣,輕車簡從去了江南為官。
叛臣得誅之后,今上亦下令刑部重查多年舊案,定遠大將軍阮凜叛國一案的真相也終于在二十年后,大白于天下。
定遠大將軍阮凜恢復聲譽,名上功臣閣。從前因替他求情的錦鄉侯林家亦復爵。
已故恒國公與太后勾結,陷害忠良,趙氏廢位,恒國公府丹書鐵券亦被收回,削爵流放。
慶熙帝頒布罪己詔,于十月初四禪位于皇四子九都王景琛。
景琛即位之后,改元永靖,以求四海安定,海清河晏。
阮家人的墓碑,立在燕京郊外幾十里,沛柔的三舅舅阮騁云所選的一處地方,面朝西北的方向。
青山有幸埋忠骨,鎮守西北的人一代一代,一代一代的天下人也都會記得他的。
沛柔夫妻帶著齊昭昭和思哥兒過去祭拜的時候,遇見了林家來的人。那是她外祖母的娘家人。
那也是沛柔今生第一次見到林家的倚姐兒,前生她做了思哥兒的妻子。
柯氏在柯家人獲罪之后便自盡了,她從前不肯跟父親和離,臨死之前,終于主動要了那份和離書。
她最依戀謝氏,她就葬在柯家祖墳中,謝氏的身旁。
而沛柔的母親終于有了名分,她終于是父親的妻子了。本來早就該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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