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缸照

尚馀孤瘦雪霜姿——蔣嘉扶番外

蔣嘉扶生在東北,也長在東北。少女時常常做的事,是在冬日的窗前煮茶,望著窗外皚皚白雪,和院中一株孤傲的寒梅。

她早已經習慣了冬天,她不討厭冬天。和花影霜雪相伴,她永遠也不會厭倦。雪原上的雪是不會消融的,也不應該消融。

對她的母親宛平公主而言,燕京是一個夢。她在皇城中長大,戀慕過一個人。

她看著他從宮道上一次次走過,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逐漸變成了愛護懷孕妻子的丈夫,變成了沉穩嚴肅的父親,變成了忠國忠君的臣子,再也不曾那樣展顏肆意歡笑過。

而后她自己也披上了嫁衣,成了開在北國的一株紅梅。

母親很少說起燕京,畢竟在那里,除了一個與她在后宮中相依為命的母親,也沒什么值得她留戀的,既然是夢,總是要醒。

蔣嘉扶也是如此。若一生都只是在燕京短暫的停留,她應該會覺得是一場美夢。

夢中有她一直渴望擁有的可以無所不談的姐妹,有四時風光無限的熙和園,有不會開放在北國的土地上的花朵。

但它最終,還是變成了她的一場噩夢,她只想逃離。

十五歲的時候她就嫁到燕京了。是今上欽點了她做他最寵愛的女人生的兒子,當朝太子景玹的正妃。

送嫁的馬車自東北而來,一路迤邐至燕京。嫁妝也只是嫁妝,背后沒有今上想要的人心。

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她其實根本還沒有考慮過婚姻。可皇權之下,即便她的祖父是鎮守一方的將軍,侯爺,也根本就無從反抗。

儲位之爭,她的家人是不想站隊的。所以她只能是被犧牲的那一個。今上要她做太子正妃,是看中她身后的家族,可是她其實早就沒有家族了。

她能理解他們的無奈,也知道為什么即便她在燕京小產,母親也不曾來看過她,照顧她,只有太妃在她的身旁。

好不容易遠離了權力中心,在他處能把日子過得很好的人,的確沒必要再踏進燕京這趟渾水里來。

她覺得祖父的決定是對的,她為她的家人驕傲。可北國的梅花,是不應該開在常年沒有雪花的地方的。

有哪一個少女,對自己的婚姻,對自己的丈夫,會是沒有一點期待的。

她在香山別院里看過瑜娘和永寧郡王世子景珣相處,也聽瑜娘說過她到燕京之前,在馬球場上發生的沛娘和齊元放的故事。

她沒有經歷過這些,但并不代表她就不會懂,不會期待。

她原來以為她是會嫁在東北的,往后會和她的丈夫一起縱馬在雪原之上,去找開的最好的那一樹寒梅,而后將一枝花枝這下,珍重的插進他們房中內室的梅瓶里。

一室馨香,而后煮茶賞雪。她喜歡雪,永遠都不會厭倦。

可惜她的丈夫不是,他是政客,又是不太高明的政客。依靠著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坐在了他坐不穩的地方,所以才要她來填補進那些使他位置不穩的縫隙。

她一開始就看明白了,即便有多少人羨慕她,她都不覺得自己的生活值得任何人羨慕。

好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好的生活應該有丈夫,有妻子,有孩子,適當的錢財和地位。在不需要別的了。東宮里無論是什么,都太多了。

但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她曾經的期待,只能施加在新婚之夜,睡在她身旁的那個男人身上。后來想想,即便是那時,他心中更多的,恐怕也是對于許莞南的愧疚。

自憐冰臉不時宜,偶作小紅桃杏色。她是想過要改變的,在許莞南被趕出她的生活以后。東宮里沒有其他能得她丈夫青眼的嬪御了。

那時候她的生活里只剩下了一個丈夫,一個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孩子。錢財和地位雖然多了些,但畢竟不算是太壞的事。

或許他也并不是沒有機會在儲位之爭中全身而退,他也并不算太花心,他最喜歡的那個女人做了不可饒恕的事情,到底是已經離開了,他們也許還是有機會。過她想要的生活。

可是她后來明白了,她永遠都比不過綺年殿里的杏花。不可饒恕,也只是她眼中的不可饒恕。

既然如此,那也就沒必要再比了。

一個女人做了母親,許多心態的確是變了。只要每日能看著自己的孩子健康,高高興興的樣子,別的東西,她早已經不想求。

可是沛娘帶著貞靜來東宮找她的那次,到底是把她最后的一點希望也磨滅掉了。

為了皇位,連這樣的病都敢瞞下,連自己的妻子,親妹妹也不肯告知,這樣的男人,何嘗有一點家國情懷。全都是為了私欲罷了。

不值得。

長在東北,嫁在燕京,最后的歸宿,卻是在廬州。

燕京的幾年歲月,盡在一艘官船之上,她從一朝儲君的居所出來,所能帶走的東西,甚至還沒有當年她離開東北時多。

那段時日唯一的好消息,是沛娘順利的生下了一個女兒。可也正是因為這樣,她們沒有能好好的道別。

她們的丈夫從前站在敵對的立場上,放了景玹一馬,也不是出于善心。到后來,景玹連做他們的對手的資格都沒有了,越是這樣,越覺得沒必要相見了。

沛娘,瑜娘,還有貞靜,她都希望她們能過的好。

廬州的雪更少,常常一整個冬季過完,都沒有一點下雪的跡象。她還是喜歡坐在窗邊,一邊哄著她的兒子凊哥兒,偶爾抬頭望一望天,可是她總是失望。

一低頭,卻也能看到窗外院中的一株紅梅。是他為她種的,他知道她喜歡。

他明明早就知道了,可東宮春和殿外是沒有的。從前許莞南住的綺年殿外滿是杏花,是她嫁進來之前,他許諾給她的。

她并不是要跟許莞南比,只是也明明白白的看見了不值得。從許莞南的角度來看,在她做那些錯事之前,她其實也很可憐。

那個男人同時許給她正妃之位和滿殿杏花,最重要的失去了,杏花的命運,也只是被疾風驟雨打落,再也沒能嬌艷起來的命運。

幸好她對他的期待從來也不高。

他不再是太子以后,把東宮中的嬪御也大多都遣散了。她是正妃,還有兒子,沒法走,也不會走。

她的心愿,也只剩下了看著凊哥兒好好長大這一個。她的丈夫夜夜都會來她屋中,像當年在東宮,許莞南被送到南苑里的時候。

她推拒不過,只有很偶爾的時候,會和他睡在一間屋子里。也只是在一間屋子里而已。

她已經看明白了,只有心頭的白月光的光芒暗淡的時候,他才會來找自己,求一個夫妻情深。

他和她懺悔,和她道歉,但是那又能有什么用呢。過去的歲月已經無法篡改,她給過他機會,她曾經敞開過心扉,是給自己一個機會。

可換不來她真正想要的,她往后也不會想要了。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沒機會了。

也許真正適合她的生活,還是少女時獨自一人住在小院里的時候。

廬州沒有什么雪,但她有了真心喜愛的孩子,她也不覺得自己差什么了。后來他又納了許多姬妾,在他的父皇成為太上皇以后。

從前在東宮遇見這樣的事情,她雖然淡泊,到底還是會忍不住皺一皺眉頭。可在廬州,她卻只覺得松了一口氣,正好,她也不想被打擾。

再后來,冬日里廬州難得下了雪,他帶著他新得的愛妾一起去湖上泛舟賞雪。那舟子技藝不精,害的他落到了湖里。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這些年他不再是太子,沉溺于聲色犬馬,身體早已經虛空的不成樣子。

彌留之際她去看他,他喊著的名字,還是許莞南。即便她出手傷害他的孩子,即便她背叛了他,他心里最愛的那個,也還是她。

心頭的那一片白月光,或許會被浮云遮蔽而暗淡,卻永遠不會真正的消失。

她并不覺得難過,她只是慶幸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他沒有改變他自己,她也不應當改變,開在北國的紅梅,原本就應該是清高孤傲的。

杏花會凋謝在春雨中,梅花卻不會隕落在北風中。

她的丈夫已死,是凊哥兒承襲的王位。在她以為她就要老死在廬州的時候,燕京忽而傳來的新的旨意。

她和凊哥兒一起,踏上了回她夢中的故園的路。凊哥兒被重新分封到了東北,往后冬日里她推開窗,又將是皚皚的一片雪地。

他們到燕京去謝恩,這一次終于能夠和沛娘,瑜娘,貞靜,和她從前的朋友好好道別。她知道今上不會無緣無故下這樣的旨意,她一直都明白她們對她的情誼。

這片情誼,遠比世間男女情愛更珍貴。

陪著她在雪原上踏雪尋梅的是她的兒子,她到底還是過上了她想過的那種生活。與一室馨香比起來,折下花枝的人是誰,對她而言并不是那么重要。

小紅桃杏色不成,尚馀孤瘦雪霜姿。她的余生都會用來看紅梅,看霜雪,更看綠葉與青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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