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迷局

第七章 初探平康

平康坊位于長安城東側,毗鄰東市,北與崇仁坊隔春明大道相望,南鄰宣陽坊,坊中滿是歌舞伎館,不少胡商掮客征途萬里遠道而來,進了長安的頭等要事便是去平康坊買醉。

是日天光甚早,教坊大多都沒有開門,只有街口的妓館還點著排排晝夜未熄的紅燈籠,接天蔽日,迎著初升的朝霞,甚是瑰麗堂皇。對于京中的達官顯貴、五陵少年而言,此處簡直比自家后花園還要熟悉,薛訥卻是十九年間頭一遭進坊來,不單手足無措,雙眼亦不知該往何處去看。

“李生來了!李生來了!”閣樓上學習曲樂的孩子們看到李弘,都爭先恐后地跑下閣樓來,圍繞在他身側,一個個仰著純凈無瑕的小臉兒,眉眼彎彎盡是期待。

李弘與薛訥不同,每月總會有一兩日在西市的酒肆或平康坊的花街上流連,但他不單是為了戲耍,更是為了多了解長安城的官場與民情。與朝堂上的謹慎克己截然相反,在此間李弘化名隴西李璧,是來京城考功名的地方大族家公子哥,為人樂善好施,性度豁達,廣結良緣,千杯不醉,可算得上數一數二的風流人物。

“李生李生,給我們帶膠牙糖了嗎?”孩子們拉住李弘的袖籠甚至衣帶不松手。薛訥見這些小孩子們吵吵嚷嚷,甚至還敢對李弘上下其手,支支吾吾就要上前勸導,誰知李弘毫不驚慌,立即從行囊里掏出裝滿銅板的錢袋:“膠牙餳沒有,開元通寶倒是不少,可以自己拿去買……”

孩子們聽了這話,伸手就要去搶,李弘卻倏地將錢袋收回衣襟內兜捂好,笑著蹲下身,對孩子們道:“飴糖不能白吃,錢也不能白拿,照例須得告訴我值錢的消息。只是若是我已經知道的,或是并非我關心之人或關心之事,這飴糖可就飛了。”

李弘如此說,薛訥本以為對于這些樂坊的孩子們過于苛刻了,估摸著他們要一哄而散,誰知孩子們竟爭先恐后地舉手要講,李弘便挨個讓他們上前,在自己耳邊說起了悄悄話。

“哦?此事當真?……原來如此,他們倆居然會一起出現……什么什么?此人竟也來過?那可是個大消息。”

李弘根據聽到的內容每人給一到五枚不等的銅板,其間不時點點頭,仿佛真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要緊事。待所有小孩都領完賞錢,李弘將錢袋收回內兜里,對在旁看傻的薛訥道:“樂坊學藝的孩子,要么家境貧寒需反哺雙親,要么干脆無父無母流落街頭,無論哪種,生活上都極為窘迫,給些銀錢自是情理之中。只是若就這樣白給他們,倒讓他們生出不勞而獲的妄念。不過話說回來,薛卿莫要看扁這些孩子,他們看到的聽到的,有時要比我案頭堆積成山的廢話有用多了。”

薛訥正要拱手稱贊,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一身材姣好的胭脂女子土地爺似的從地里鉆了出來,霍然插在了薛訥與李弘之間,上前一把環住了薛訥的臂彎,妖妖喬喬招呼道:“這是誰家的郎君,生得這樣好,我竟從未見過,可是外地來玩的?”

感受到臂彎處傳來若有似無的綿綿觸感,薛訥像受了驚的兔子,彈出近丈遠,慌亂間就要摸出監察御史的魚符,似是要將其當街緝拿。李弘嚇得趕忙上前穩住他,一手插入他胸前的口袋,將魚符塞了回去,動作頗為曖昧,轉身賠笑對那鴇母道:“這位薛兄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得罪得罪,王媽媽可莫要生氣啊。”

此人原是這樂坊的鴇母,見慣風月場,看薛訥的衣著氣度,便知是官宦之后,加上這掏魚符的動作,若非刑部主事就是大理寺的要員,何況是這樂坊第一風流的李公子帶來的,即便不看僧面亦當看佛面不是?王媽媽笑得極其諂媚,臉上涂的厚粉堆了好幾疊:“好說好說,誰人沒有第一次,一回生二回熟嘛!敢問薛郎哪里人?喜好哪種女子?我們這里什么樣的女子皆有。是要身長苗條的?嬌小可愛的?還是珠圓玉潤的?”

王媽媽越湊越近,薛訥被逼得連連退后,嘴里“我我我”地磕巴不停。李弘知道薛訥自小便不習慣與陌生女子多言,忙抬手用袖籠護住薛訥,對王媽媽道:“抱歉失禮了,我這位兄弟,不喜歡女子。”

誰知此話被王媽媽聽到,卻曲解成了另一番意味,見李弘對薛訥袒護有加,甚至還將手伸進他的衣襟內,立刻識趣地笑道:“不然媽媽我給他安排些男風如何?我們這里新來了幾個西域的小伙子,身板子生得可好了,要不要……”

李弘清清嗓子,搖著骨扇尷尬笑道:“媽媽說笑了,我這位兄弟不愛男風,只是遇到女子便會有些緊張。慎言啊,你自己來說,你想要什么樣的姑娘,別害羞,讓媽媽給你踅摸一個。”

薛訥已嚇得快斷氣,但看李弘一個勁沖他使眼色,又不停比劃出三的手勢,登時明白了兩分,磕磕巴巴道:“你這里……有沒有官,官爺……”

“嚇”,這鴇母驚得用紗絹掩了口,低道,“哪里會有官爺來我們這里討營生,即便是偷偷的也不敢,但你若實在想要,找個人扮一扮也使得……”

薛訥不知是生氣還是著急,俊俏的臉兒憋得更紅了,鉚足勁辯解道:“官爺愛,愛點的小娘子……”

“啊,這個啊,有有有”,鴇母舒了口氣,招呼著李弘與薛訥往堂子里走,“店里新得了江南來的茶,兩位快來嘗嘗,小娘子啊我們慢慢挑。”

薛訥感覺自己被這鴇母像趕豬似的轟進了這燈紅酒綠的堂子里,只見堂中別有洞天,約莫百丈長,八十丈寬,規模駭人,鑲金線紅毯鋪地,正中一座高臺,其外擺著近百桌席案。雖是清晨一早,依然有歌舞表演,不少席案前還坐著些紅頭脹臉的紈绔子弟,不知是才來喝得盡了興,還是宿醉未歸。

薛訥緊張不已,依著李弘在一張席案前坐下,四處看得咋舌。李弘隨手摸出了懷中的小金粒扔進了打賞的竹編盆內,惹得那鴇母愈發殷勤:“方才這位郎君說,想要什么樣的姑娘來的?”

“伺,伺候過官爺的,懂規矩的……”

李弘邊吃茶,邊賴笑著補充道:“我這兄弟前幾日與一官爺置氣來著,想看看他平日里找的姑娘,有多么了不得。那人名叫張三,聽說是弘文館別院的守衛,你可識得?”

鴇母笑得十分諂媚:“哎呦,原來是張三啊,不瞞二位說,他雖然會賭,也能撈上一些錢,但畢竟只是個末流,所以點的姑娘啊,都比較便宜,怕是入不了這位郎君的眼。”

“好的賴的,我這兄弟都不嫌,做人嘛,不爭炊餅爭口氣,你只管喊她們來罷”,李弘說著,又扔了一塊金粒在鴇母的手心里。

鴇母偏頭偷偷咬了,確定是真金無疑后,歡喜得恨不能抱著李弘親上兩口,嗓音顫抖著高聲應道:“好嘞!兩位稍等,李璧公子還去白玉堂歇息嗎?這位郎君是否單開一間?”

“不必單開了,兄弟玩得痛快,我李某也有面子不是?一道去白玉堂罷!”

薛訥還沒搞明白“白玉堂”是個什么東西,就被兩個滿身珠翠濃妝艷抹的女子架起了身子,簇擁著跟著李弘向后走去。

李弘顯然是此地的熟客,所到之處皆有姑娘前呼后擁。李弘一邊搖著骨扇與對方招呼,一邊接過周圍人遞來的薄酒,在眾人的哄笑聲中用手輕擎著身側姑娘的下巴喂她飲下,甚至左擁右抱,完全變了個人似的。薛訥從未見過這樣的李弘,驚得下巴都要落在地上。

就這樣,百余步的路,兩人足足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最終在一片哄鬧聲中出了堂屋,隨行的姑娘登時散了,復有一小廝上前帶路,穿過回廊,就出了這間妓館,兩人又走過數間教坊,來到一座小院前。

李弘復賞了這小廝一顆金粒,輕叩了門扉,須臾就有個閽者應門,看到李弘,他躬身打開了房門,禮道:“李公子請。”

薛訥知道,京中不少有頭臉的貴族子弟皆在此處置辦有府邸,用來尋歡作樂或收養外室,李弘既然化名李璧,是出自五姓七望的富貴閑人,這樣的排場自然少不了,此地應當就是鴇母所說的“白玉堂”了。

薛訥隨李弘一道走入院中,只見此間舞榭歌臺,落紅流水,一花一木皆如江南小院般錯落精巧。兩人行至一座閣樓前,檐下掛著“希聲”兩字牌匾,李弘也不叩門,徑直走了進去。迎門正對是一條花徑回廊,回廊盡頭連著前堂,堂中籠著清香,由杜衡、蘇合等幾位調制,自有一派悠然渺遠之感。

如此清雅淡然之地,才像李弘的品味,而不是方才那般吵鬧,猶如養雞窩棚似的嘁嘁喳喳。薛訥松了口氣,方要問李弘,何時能提審與張三交好的妓女,眼前的簾帳忽被清風吹起,霧靄般的輕紗散落后,有一傾國佳人步態裊娜,如仙云出岫般從后堂走來,她穿著一身淺水碧紗襦裙,一根青玉簪綰成墮馬髻,雖相隔三兩丈看不清容顏,亦覺得她慵懶嫵媚,膚若凝雪,艷光四射不可逼視。及至近前,但見她不過二八年歲,光潤玉顏,朱唇一點,眉目竟比畫上美人還俏麗三分,直叫人只顧癡望于她,甚至忘卻身在何處,自己又是何許人。

薛訥卻對她無動于衷,心里只想著,難道此人就是張三的相好嗎?他才要開口問案,只見這女子上前對李弘一禮,其聲宛如天籟低吟:“今日煮了酪酒,知道郎君不喜油膩,特意蒸了桂花餅,郎君可要嘗嘗?”

薛訥看看李弘,又看看那女子,恍惚間猜出原來她不是什么張三的姘頭,而是李弘的紅顏知己。李弘則一改方才吊兒郎當揮金如土的模樣,隔著袖籠輕扶起那女子,向薛訥介紹道:“這位是紅蓮姑娘。”

薛訥素來兩耳不聞窗外事,卻也聽過“紅蓮”的名號。作為長安花魁,她年方十四歲便以一曲琵琶名滿京城,坊間街巷上對于她美貌的傳言更是神乎其神,仿佛詩經樂府皆歌詠不盡,引得無數貴胄王孫追捧。京畿之內皆以聽過她的琵琶曲,看過她的傾城貌為驕傲。孰料去歲她年芳十五,便被一位顯赫恩客買下,從此不再拋頭露面,令整座長安城為之遺憾,照如今看來,難道這恩客就是李弘嗎?

感受到薛訥投來的目光,李弘偏頭一笑,未置可否。薛訥張張口,還不知如何與紅蓮見禮,堂屋的門忽然大開,兩個濃妝嬌艷、玉脯蜂腰的西域女子嬌嗔著走來,用音調奇怪的官話道:“哪位是薛公子?”

李弘笑著用骨扇指了指薛訥,又指了指一旁的空房,兩個女子頃時如虎狼般撲了上來,環住薛訥左右道:“薛公子,咱們移步別間,不要打擾李公子與紅蓮姑娘清凈……”話未說完便將薛訥連拉帶架地拖進了旁邊的房間,嘭地一聲合上了拉門。

李弘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著張三到底是個武人,喜歡的都是些西域妖姬之類。聽著隔壁地動山搖的動靜,李弘不由汗顏,對紅蓮道:“抱歉叨擾了。”

紅蓮姑娘倒是很淡定地沖李弘一笑:“本就是郎君為我置的宅子,郎君自然可以隨意使用。”

兩人一同起身上了二樓,餐飯早已準備得當。紅蓮抱起琴架上的琵琶,坐在一側的蒲團上彈奏起來,樂聲如珠翠落盤,剔透晶瑩。李弘則在窗邊的軟席上坐下,拿起玉箸夾起案上盤中的一塊蜜藕,放入口中,不由由衷贊嘆道:“你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昨日知道郎君要來,特意去東麟閣買的,我哪會做這個”,紅蓮邊彈邊嬌笑著,明艷動人,直叫人移不開眼,“樓下那位,就是殿下常提起的薛家大公子薛慎言嗎?”

“是啊,今日我們來此,乃是為著查李局丞的案子。”

“他看起來呆頭呆腦的,真的會查案嗎?”

“莫要小覷他,薛卿可是長安城里數得著的聰明人,只不過是有些怕女子罷了”,李弘如是說著,偏頭望向紅蓮,“對了,這幾日李局丞可有來找過你?”

紅蓮搖搖頭:“未曾。”

李弘嘆了口氣,又問道:“那你上次見李局丞是何時?最近可有聽到他行蹤的消息?”

“八月十四,因為翌日有追月節排奏,幾名樂師的琴弦卻怎么也撥調不準,我們就特意遣人請了李師父。他精通算數,調弦音是最準的。”

“日子那樣久了,難為你還記得清楚。”

“因為那日殿下會來,所以記得”,紅蓮回得自然,玉手轉軸撥弦,應對自如。李弘卻微微羞赧,端起茶盞輕呷一口,努力攝回了神思。

這李淳風不單擅長天文歷法,陰陽算數,對樂理亦有涉獵,調弦校音分毫不差,故而追月節這樣上到皇室成員都會參加的慶典前請他來校音并不奇怪。想到這里,李弘又問:“那一日李局丞可有與你說過什么非常之事,比如他要出遠門之類的?”

琵琶樂聲隨之一滯,紅蓮微偏偏頭,回憶道:“倒不曾有說要出遠門,只是那天他向王媽媽那里交了不少銀錢,擱往常足夠好幾個月的了。”

李弘知道,紅蓮自幼是李淳風救下送到樂坊里來的,為了不讓她受委屈,李淳風每個月都要交一定的賞錢給王媽媽,稱作“月錢”。一晃十五年過去,紅蓮雖已被贖身,李淳風這傳統卻沒有偏廢,為的便是平日里王媽媽能多照顧紅蓮幾分。若說他會提前交好幾個月的銀錢,便說明李淳風早有離開的計劃,而非出于什么意外。

可究竟是什么事,會讓他這個七品閑官遁世而逃?與《推背圖》的失竊和弘文館別院的火災又有什么關聯?李弘百思不得其解,一切恐怕還得仰仗薛訥的神斷。

李弘放下筷著,無意間瞟見紅蓮瑩白的皓腕上竟有一圈紅指印,他秋水般的眼波里閃過幾絲波瀾,沉沉著:“他又來找你了?”

紅蓮忙縮了凝脂般的小手,垂眸淺笑道:“無妨,還不要緊……”

紅蓮清澈如水的眼波里寫著幾分決絕倔強,令李弘想起一年前,他初入平康坊不久,恰好趕上教坊的媽媽要尋一位恩客將她這花魁賣個好價錢。李弘本只是看熱鬧,但不知道怎的,他看到她那倔強傲世的眼神,就覺得她不當陷在這污泥之中,揮灑萬金將她買下,卻從未輕薄低看過她。打從那時,她便不再是樂坊的歌伎。李弘不來時,除見李淳風外,她只獨自在此清玩賞樂。可這大半年來賀蘭敏之那好色之徒盯上了她,隔三差五就到樂坊吆喝著要聽紅蓮姑娘喝酒聽曲,目的昭然若揭。

紅蓮知曉李弘的身份,亦知道他與賀蘭敏之在朝堂的爭斗,欲借此時機,從賀蘭敏之口中獲取一些對李弘而言有用的信息,從而幫助李弘扳倒賀蘭敏之。只是以她一個柔弱的姑娘,想要全身而退,談何容易。三兩日間賀蘭敏之輕薄之意更濃,耐心漸被磨去,兇相漸露,令紅蓮頗難招架。

李弘了解紅蓮的性子,沒有直說,轉言道:“美人贈我琴瑯玕,何以報之雙玉盤。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今日姑娘曲中有愁云淡雨,似道蕭蕭郎不歸……那賀蘭敏之虎狼之人,怎配聽姑娘輕彈一曲。”

“此曲我只彈給殿下聽”,紅蓮這話接得篤定又快速,小臉兒飛紅如牡丹絕艷,目光卻直視著李弘未曾閃避。她知曉他們的身世別如云泥,卻如飛蛾撲火,此生無悔,“有殿下知音,于愿足矣。”

李弘何嘗不知紅蓮的心意,可他無法許她未來,只能壓抑著自己的情思,希望她能覓得一位真正的知心人。但情字當頭,面對如此妙人,他實在很難無動于衷,李弘走上前去,拉過紅蓮的手,細細查看了她皓白手腕上的傷勢:“此事萬萬不要逞強,我……不想你有任何閃失。”

紅蓮怔忡忡望著李弘,他一向克己,很少對她說這樣直接關懷的話語,今日這是怎的了?下一瞬,李弘便自覺唐突,硬生生加了一句:“既然是為我做事,我自當護你周全的。”

明明很簡單的一句話,卻令紅蓮紅了眼眶,他的克制尊重,都是為了她,可有他的千般好,她又怎可能會對旁人動心。紅蓮看著握在自己小手上的修長指節,不自在地想抽出手,誰知李弘竟先松開了,他在房中尋了一圈,從小竹筐里取了藥酒,復返身回來,仔細又笨拙地為她上藥,動作極輕緩,應是怕弄疼了她。

看到李弘這認真專注的神情,紅蓮心中酸甜參半,辨不清哪一味占得更多。待李弘為她上完藥,兩人相對站著,她微微一抬頭,鼻尖差點擦過他的薄唇。兩人都羞澀尷尬地后退了一步,又過了良久,紅蓮才想出話來化解此時的寂靜:“那位薛御史獨自在樓下,當真無事嗎?我看方才他像是抓出水的魚般掙扎,要死了似的……”

提起薛訥,李弘嘴角泛起一絲壞笑,恢復了平日里調侃的語氣:“那兩個女子是奈何不了他的,不信我們打個賭。”

紅蓮將信將疑地隨李弘下了樓,拉開側間房門,果然見那兩個西域妖姬被不知哪來的細繩綁得結結實實,正規規矩矩坐在桌案那頭,而薛訥手握鎮紙當作驚堂木,一板一眼地在問問題。原來,薛訥由于慣于辦案,早已是結繩高手,平時身上總隨身攜帶著綁人的繩索。

薛訥趕在被她們壓死之前,誆騙她們要用繩索玩點新鮮的,趁機將二人綁了起來問話。紅蓮大開眼界,佇立看了半晌,李弘方忍不住笑出聲道:“薛大官人,問得差不多了吧?時辰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樊寧出了薛府后,馳馬趕向終南山,但這一次,她沒有走尋常上山的路,而是沿著樵夫砍樵的崎嶇小道,披荊斬棘攀山而上。

山間秋色如許,紅黃落葉夾雜飄落,翩翩然如蝶舞,映著湛藍如洗的碧空,煞是好看。

樊寧卻沒有一點秋游觀景的心思,奮力攀爬,約莫一個半時辰后,終于登上了觀星觀東南方的一座丘頂,此地距離觀星觀極近,又沒有高大樹木遮擋,樊寧可以清楚地看到觀內的情形:四方大門被武侯把守,觀內的廂房樓閣皆被貼上了白色的封條,從前總在前院后院來回行走辦公的生員后補亦不知何處去了,三五日間,道觀就已蕭條得如同破敗百年。看樣子李淳風并未回來,此地已被刑部查封,樊寧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卻又一時無法自證清白,心下如有千萬螻蟻啃噬,異常難受。倏忽間,叢林里傳來武侯巡山的聲響,樊寧趕忙收了神,踏地一躍,攀上高大的銀杏樹,悄然無聲地鉆入了密密的黃葉里,躲過了武侯的追查。

待武侯離去,山林間又恢復了平和靜謐,只剩下金風拂過的沙沙聲響,樊寧抬袖揾汗,抿抿干涸的櫻唇,喉頭間干喇喇的疼,她想起北面深澗里有條小溪,清泉流于碧石上,清冽微甜,名為輞川,小時候她與薛訥砍柴時曾路過那里,在溪邊嬉戲玩鬧好不愉快。樊寧拍了拍干癟的水袋子,打算去灌個飽,她躍過一棵棵葳蕤高大的樹木,向北麓山下趕去。

直達山底后,兩側是碎石小路,不知是何年代所修筑,看樣子已廢棄多年,再穿過前面的小樹林,就到輞川了。樊寧摘了儺面,坐在道旁堆滿落葉的破落石凳上,打算喘口氣再動身,目光卻忽然被道路左前方叢林深處的異象吸引。

視線盡頭,落木蕭蕭間,一架馬車不聲不響地停在林子深處,車身上落滿紅黃相間的枯葉,在其周圍竟有數十只烏鴉,或天空盤旋,或矗立枝頭,在這樣幽謐的深山里顯得極為詭異。樊寧悄無聲息地戴好儺面,拔出背后的擔棍拆一為二,露出雙劍的鋒刃,徐緩向馬車處走去。

山間谷風大作,吹起了樊寧絳紅色的衣袂,烏鴉們也被不期而至的樊寧驚擾,鴉聲大作。越迫近馬車,她越是清晰地聞到了一股強烈的惡臭混雜著焦炭的氣味。樊寧的視線被儺面的眼孔局限,只看到馬車前倒著個物件,被滿山遍野的紅葉覆蓋,分不清是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挪上前去,用劍撥開落葉,卻見一只腐敗的駿馬尸首浮現眼前,樊寧一踉蹌,抬起左臂掩面,試圖阻隔這難聞的氣息。

終南山里竟有匹死馬,還拉著這樣一架車,樊寧上下打量這死馬后的車廂,莫名覺得有些面熟。可她還沒來得及去想自己在何處見過這輛馬車,腳下忽被一絆,她猝爾撲地,烏鴉被驚飛起,團起了一陣小旋風,但見一顆焦爛人頭滾落而出,重重落葉霍然潰散,露出一片僧袍衣角,與另一具死體來。

日中之前,薛訥終于隨李弘出了平康坊,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緩緩吐了口氣,好似在慶賀自己的劫后余生。李弘攬住他的肩頭,笑問道:“怎么樣,一來一回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罷?”

“是是是,張三的事問完了,殿下以后可莫再帶我來了。”

李弘啞然失笑,這滿長安城里如此坐懷不亂的,恐怕真的只有薛訥一人,他背手打趣道:“你別說,現下我對這位滿長安城武侯都抓不住的逃犯,真是越來越好奇了,你可一定要帶她來見見我才是啊。”

薛訥不明白李弘究竟何意,心下一急,嘴上直打絆:“還不到三,三個月,殿下要食言嗎?”

李弘長眉一挑,揶揄道:“倒也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什么樣的女子,能把你迷成這樣。怕是此案結了后,就要吃你的喜酒了吧?”

“八字還沒一撇呢”,薛訥赧然一笑,撓頭道,“她……還不知我的心意。”

“看你這么護著,原來還沒定下來啊”,李弘今日心情不錯,敞開了與薛訥玩笑,“那你可得抓緊些,這個年紀的小娘子,心思正活絡,你若再不抓緊,當心她……”

李弘話未說完,但見坊門處匆匆跑來個小廝,上氣不接下氣對薛訥道:“郎君,藍田縣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