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迷局

第十三章 并蒂荷花

樊寧沐浴罷,用凈布擦干如瀑的長發,露出一張白璧無瑕般的小臉兒來。這幾日貼著“寧淳恭”的面皮,樊寧幾乎要忘記自己長什么樣子了,照著銅鏡晃著小腦袋,只覺滿是可笑的生分,她轉過屏風,欲與薛訥說話,卻見薛訥背身靠案幾坐著,不知是睡是醒。

大案接踵而來,想來薛訥應是身心俱疲,樊寧輕輕繞至他身前,本想給他蓋層薄毯,卻見他面色漲紅,薄唇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些什么。樊寧恐他生病,忙探手摸摸他的額,語帶擔心道:“怎么臉紅得跟豬肝一樣?別是方才騎馬著了風寒……”

哪知薛訥觸電似的彈起,踉蹌躲開數步,磕巴道:“我沒,沒,沒事……”

這段時間以來,雖常與樊寧同處一室,但這動輒心跳加速的情況卻未有分毫緩解,方才又不慎看到她玲瓏的身段,令這血氣方剛的少年說不出的手足無措,現下好不容易被《三字經》壓下,哪里能受得了再有分毫肌膚之親。

樊寧根本沒發現薛訥的不自在,輕輕一笑,托腮望著他,好似李淳風平日看薛訥一般,滿是慈愛:“你這么能破案,怎么沒去刑部當差呢?比起白天見到的那個高敏,我倒是更看好你哦。”

“喜歡破案不代表就想去刑部做官”,薛訥偏身整理著布袋中的卷宗資料,將其分門別類碼好,“真要說理想的話,也許……我更想像我爹一樣,做個征戰沙場,保家衛國的將軍。”

樊寧一個沒撐住,噗嗤笑出了聲來:“將軍?你連我都打不過,如何將兵打仗呢?”

“這天下有幾個人能打得過你?再者說,帶兵打仗,靠得并非武藝而是智謀,若只有匹夫之勇,又如何能決勝千里呢?”

這話似乎有理,樊寧拍拍薛訥的腦瓜,哄小孩似的說道:“也是了,聽說古時候一些儒將,便是智計無雙,比如三國的周瑜……說不定我們慎言也能討一房像小喬一樣漂亮的夫人呢!”

樊寧那張精美絕倫的小臉兒近在咫尺間,她的一顰一笑都美得晃眼,薛訥卻只能壓抑著心思,無奈起身道:“不說這些了,今天查案累了一天,早些休息罷,若是明日到長安天光尚早,我還想去刑部再看看,對一對那些僧人尸體上殘存的物證。”

“但凡有一個證人的口供,便能證明此事有疑點了罷?”

“是,只是幾個守衛不懂其中玄機,會否留下印象且不好說了。不過你不用擔心,不管怎樣,我現下是此案的監察御史,既查出了這線索,刑部上下總要當回事的……”

樊寧早已疲累,摸出蘆薈小瓷瓶擦擦小臉,躺在臥榻上,很快睡著了。薛訥則睡意全無,腦中盤桓著法門寺方丈的話,越品越覺察出許多奇特滋味。若說自己“過慧易夭”、“情深不壽”尚且能附會,說樊寧“龍章鳳質”又是為何呢?

若這話不是法門寺方丈所說,而是出自街邊算命先生之口,薛訥定會認為他在騙人,但法門寺方丈在大唐的地位,不單在于佛法造詣,更在于識人看勢,又怎會胡言?

夜漸深,薛訥終于熬得迷迷糊糊困意十足,準備上榻休息,忽有一股妖異的香氣傳來,極其細微,卻還是被他敏銳地捕捉。薛訥趕忙起身,屏住呼吸,使出全力將衣衫撕裂兩條,倒滿茶水,掩住口鼻,另一條放在樊寧鼻翼間,急聲喚道:“喂,喂,快醒醒……”

因為弘文館別院的驚天大案,樊寧極度恐慌,最近睡眠都很輕,動輒驚醒,今晚卻睡得很沉,半晌方醒來,看到客房外躥起的火光,她嚇得拉著薛訥就跑。薛訥卻將包袱塞在了樊寧手中,按著她的肩頭急道:“這店里被人下了迷香,你先快下樓去,帶上這個面具,我去把掌柜他們叫醒,分頭疏散客人!”

“我跟你一起!”

樊寧欲隨薛訥一道,卻被他攔住。薛訥深深看了樊寧一眼,眸中滿是無法宣之于口的情愫:“不必,若是你被人識破身份,我們更危險,你快去外面喊人來救火,我隨后就出來,若是有人問你身份,你便說是我請的武夫就是了!”

樊寧一瞬遲疑,有些不放心薛訥,但轉念一想,自己若被人瞧見,確實會給薛訥造成更大危機,便點頭一應,戴上儺面,逆著火光三兩下躍下客棧,向不遠處的武侯鋪奔去。

薛訥明白此事絕不簡單,說不定便是沖著他與樊寧來的,他來不及細忖,將證物一裹,以最快的速度將整個走廊的門都重重地敲了個遍,高聲喚道:“走水了!走水了!快醒醒!”

此時火勢已從庖廚蔓延至大堂處,薛訥指揮著醒來的宿客用濕布掩住口鼻,從后門處快速撤離。樊寧則與喊來的武侯一道奮力救火,見武侯們躲得丈遠,水潑一半費一半,樊寧十分焦急,自提兩個大桶飛身躥入客棧中,幾次下來儺面熏得黢黑,手上也燙出了一排水泡。

但前店的火勢壓下了,后店卻燒得愈發激烈,樊寧穿梭在被疏散出的人群之中,唯獨不見薛訥的蹤影,她幾步上前,拉住那正捶胸頓足的掌柜的衣襟問道:“薛慎言呢?薛慎言人在何處?”

那掌柜沉浸在毀店的苦痛中,哭得幾乎斷氣,突然見眼前出現帶著儺面的樊寧,瞬間嚇得失神抽抽,更說不出一字一句來。旁側有位中年婦人怯怯接了腔:“可是位極其清俊的郎君?有一對姐妹困在樓上出不來,我方才見他上樓去救了……”

這間客棧與那弘文館別院相同,皆是純木質,一層已燒得搖搖欲墜,那二層豈不更危險?樊寧低罵一句,將衣擺撕破一條,沾水塞入儺面的口里,又沖入了火場之中。

這種炙烤之感,陌生又熟悉,樊寧的思緒不可遏止地回到弘文館別院被燒那一日,腳下不由一滯,渾身顫抖不止,但她還是一往無前地沖上了二樓,邊嗆咳邊高喊道:“薛慎言!薛慎言!”

頂頭的一間廂房里,薛訥敲了半晌房門無人應聲,只能強行闖入,只見一少女帶著個七八歲的小丫頭躺在臥榻上,看樣子估摸是姐妹倆,皆已被迷香熏暈。薛訥無暇叫醒她們,只能費力將她們連拉帶拽拖向樓梯口。

樊寧沖上二樓,看到薛訥,禁不住煩躁喊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嗎?”

“誰讓你上來的!”薛訥亦是難得起了脾氣,擔心樊寧出事,急道,“快出去!”

樊寧不理會薛訥,將那少女從薛訥身邊擔起,只把那小丫頭留給他抱著,又將掩口的布條遞了上去:“你嗆了這多煙,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薛訥不接,反推至樊寧口邊,示意她莫要損壞了儺面。兩人不敢再遲疑,一拖一順著木梯向下挪。火勢愈大,眾人的嗆咳聲塵囂頂上,才踉蹌下了二樓,木質旋梯便轟地塌了,飛土與煙塵令他們什么也看不真切。薛訥艱難地推開倒在后門處的木柜,可那小小的空間依然只能容下一人過身。薛訥讓擔著少女的樊寧先出,樊寧將少女放在安全處后,又翻身回到火場,欲接過那小丫頭。誰知大火忽燒斷了房梁,巨大木椽帶著烈火落下,重重砸在了房門處,樊寧只覺自己被薛訥一推,抱著那小丫頭踉蹌跌倒,遠離了火場,而那房門嘭的一聲重重關合,火光四射,映得整個天幕都是酡紅的,樊寧放下孩子,不要命似的上前砸門,大喊道:“薛郎!薛郎!”

守在客棧鳳翔府的武侯忙將她拉遠,樊寧卻不管不顧地將他們掙開,欲再入火海,就在此時,一旁的窗戶忽然爆開,有一人飛身而出將她撲倒在地,兩人跌出丈遠,周身落滿灰埃,客棧的瓦礫便重重墜落至腳頭處,若是遲疑一瞬,則后果不堪設想。

樊寧摔得頭暈眼花,儺面早已掉落,好在她的小臉兒被火熏得焦黑,根本看不出模樣,她費力抬起眼,只見伏在她身上不住喘息的不是薛訥是誰,他俊秀的臉兒亦是黑黢黢一片,倒是平添了幾分陽剛偉岸的氣概。樊寧忍不住紅了眼眶,若非當著旁人,真想捶他兩拳。

見那客棧塌方完,不會再有危險,武侯長帶著十余武侯沖上來噓寒問暖道:“哎呀!薛御史!傷著沒有?”

薛訥掙扎著站起身來,背在身后的手示意樊寧快些戴上儺面,嘴上應付道:“薛某并無大礙,請武侯長快查一查起火原因吧,另外,方才睡著前,我曾聞到一股很奇怪的香氣,你們探查時,當格外留神看看,是否有香灰,記得留存下來,以備鑒別之用。”

“是是是,來人,快帶薛御史去驛館休息!”

樊寧此時已重新戴上儺面,又回到薛訥身側,沒想到他竟然沒有要插手查此案的意思,令她頗為驚奇。但轉念一下,他雖是特設監察御史,卻是負責弘文館別院之案的,若是在此處強行查案,搞不好會驚動兇嫌得不償失。

畢竟薛訥還帶著她這位天字第一號的通緝犯,多有不便,樊寧不動聲色,老實跟在薛訥身后,接過包袱背在身上,亦步亦趨向驛站走去。

誰知半道有人攔路,正是方才薛訥拼死所救的少女,款款上前來,屈身一禮,柔聲細語道:“薛郎救命之恩,小女子沒齒難忘,愿傾一己之力回報薛郎……”

這說辭倒是不算新鮮,曾在話本里聽過,樊寧透過儺面的孔洞看著那姑娘,只見她專程洗了臉,露出一張冗長小臉兒,雖不算頂漂亮,卻著實有幾分動人之處,眉眼間流露出的傾慕猶如運河水一般,已掩飾不住。樊寧才要用肘推薛訥兩下做調侃,誰知他老鼠見了貓似的,堂堂八尺之身躲在了樊寧之后,磕巴道:“小,小娘子不必客氣,薛某舉,舉手之勞,也不是專門救你。”

樊寧素來知道,薛訥不喜歡與女子打纏,但這般不懂得憐香惜玉,還是令她瞠目結舌。果然,那少女滿臉說不出的失望難過,小嘴一撇似是要哭,樊寧趕忙接腔道:“哎哎,對了,敢問這位小娘子,可是獨自一人帶著妹妹?兩個姑娘家出門,總歸有些危險,還是要多加防范才是啊。”

那少女本對戴著儺面的樊寧有些怯怯,但聽她聲音悅耳,客氣溫和,像個知禮之人,便輕聲回道:“多謝這位官爺……我是長安人士,獨自帶著妹妹出來躲一躲,等長安城里的風頭過去再回去。父親本已為我們交了一個月住店的銀錢,餐食皆有人照顧,誰知今夜出了這樣的事。若非城中混亂,誰又愿意背井離鄉呢,眼下只能希望風浪早些過去,我們姐妹也能早點回家了。”

“等下,長安城里出了什么事嗎?”聽出弦外之音,薛訥眼中這少女已然變作了人證,說話即刻利索起來,上前一步問道。

在薛訥的注視下,少女臉頰飛紅,垂眼回道:“兩位出城時可能還沒聽說,這幾日御史在城中四處搜羅永徽五年出生的姑娘。”

“永徽五年?”樊寧一怔,想起自己亦是永徽五年生人,與薛訥對視一眼,滿臉茫然,“搜羅永徽五年出生的姑娘作甚?”

二百里開外,長安一片澄明月色下,午夜夢回的紅蓮聽到幾聲極其輕微的撥弦聲,心里一驚,起身披上翠色絹紗薄衫,走出堆錦幔帳,只見身穿月白綢袍,頭配青玉冠的李弘正坐在古琴前,修長指節不經意地撥動七弦,發出壓抑又動人的琴音,聲聲恰如他的為人。

他像謫仙一般,鄴水朱華般的清朗,卻要置身泥淖中,為民生疾苦奮力呼號。紅蓮就這般駐步凝望著他,說不出心底是何滋味。

李弘偏過身,看到站在門扉處的紅蓮,止了撥弦,輕道:“可是我吵醒你了?”

這幾日宮中出了大事,李弘心里不快,無法排解,想見的人唯有紅蓮,壓抑多時,今夜還是沒耐住,不請自來。果然,看到她,李弘只覺壓在心頭多日的大石塊瞬間移開,如沐春風。

紅蓮迤邐走上前,坐在李弘身側,她的小臉兒不施粉黛,異常清麗動人,比平日里妝扮時還要絕艷三分,令人挪不開眼。看到李弘,紅蓮亦是難言的歡喜,巧笑回道:“今夜寒涼,殿下想不想用點酪酒?或者沏壺熱茶?”

“都不必了,坐在這里,陪我說說話罷”,李弘將羊羔絨毯蓋在紅蓮的身上,溫和一笑,“最近外面很亂,你這里若是需要人,我就調幾個女官來幫襯你。”

“堂堂東宮的女官,來平康坊算怎么回事呢,若是被有心人發現,又要對殿下不利。殿下不必為我勞心,我少出門就是了。”

李弘望著紅蓮,欲言又止:“我記得,你也是永徽五年出生的……”

“是了,比殿下小一歲,但究竟是何月何日,卻無從知曉了。”

李弘忍不住輕嘆一聲,以手扶額道:“我不知你是否聽說過安定公主……那弘文館別院的案子之所以沒有鬧太大,正是因為安定的事。世人皆知我有一個妹妹太平,殊不知安定才是父皇母后的長女,可惜她生不逢時,才出生便去世了。”

紅蓮不明白,為何李弘先問了她年紀,又提起安定公主,但她沒有問,只是乖巧地陪他說話:“我曾聽聞此事,聽說公主薨逝,好似與王皇后有關。”

“沒錯,當年安定方出生時,王皇后過來看她,離去后,安定便離奇斷氣了。父皇因此大怒,認定是王皇后嫉妒母后,殺了安定,此事便是王皇后被廢除的誘因。同年,父皇推行新政,又立了母后為天后,我也才成了嫡長子,登上了太子之位。此事本已過去十六年,誰知前些時日,父皇母后決定將安定遷葬德業寺,享親王供奉,卻意外發現,安定的棺槨里根本就沒有骸骨……與此同時,有人向父皇密報,稱當年安定的事,乃是母后所設的局,為的便是陷害王皇后,謀取后位,而安定只是假死,后來被人秘密帶出宮中,就養育在長安城,如今已是一十六歲了。父皇聽聞此事,既驚又怒,甚至犯了頭風病,臥床不起,母后即便與父皇齟齬,卻還是擔心他的身子,懇求父皇移駕神都洛陽休養,并將長安城全部的政務交與了我。”

紅蓮這才明白,為何這幾日長安城里有十五六歲女兒的官宦人家亂作一團,假借走親訪友為名,連夜送女兒出城去,她好言寬慰李弘道:“傳聞無據,多是靠不住的,天皇即便一時驚怒,待想明白,便會發覺這只是有心人離間他們夫婦的手段,又哪里會真的惱了天后……”

若真如此,李弘自然不會如此煩憂,但母后的態度,令他疑竇叢生,連夜查了永徽五年宮中所有的記檔。不查則已,李弘越看越覺得滿心煩亂,難以排解,他正過身,望著紅蓮,神情異常復雜:“怕便怕的是有根有據,十六年前為安定做法事的,正是李淳風,而他一年之間竟收養了兩個襁褓中的女娃娃,怎能讓人不生疑?現下這小老兒不知何處去了,連問話也不能,我怎會不急?”

紅蓮顯然沒想到這事會與自己產生瓜葛,怔了一瞬方彎了眉眼,小臉兒含羞如雪中春桃般嬌艷動人:“殿下……怕我是你的親妹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