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舊兩派爭端由來已久。
舊派秉持“農本商末”,認為若是農人都撂下自己的土地去經商了,那必然會有大規模的人口遷移,海港人口必然多于內陸,不僅不好管理,還容易造成人口的不平衡,更甚至于會有大片的土地撂荒。
更何況天朝向來耕讀傳家,新思潮過快地涌進來,人心不穩,易生事端。
新派卻主張“工商皆本,海貿新邦”,要謀發展,必得日新月異,興海貿自然不會是一蹴而就的,但循序漸進的前提是,要開先河。古來變法,哪有不受阻的。阻礙重重,非是變法不行之理。若能功在千秋,何懼眼前之阻,個體之傷。此法行不行得通,只有做了方可知曉,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甚么麻煩問題就解決甚么,何必視其為洪水猛獸。
此時陳暄就掏出一枚銀元來給余靖寧和余知葳都看了一眼:“認得這個嗎?”
自然認得。余知葳心道。這銀元是舶來品。
大衡官銀,多是銀錠形狀,這種銀元,叫做“佛郎機銀”。
陳暄接著道:“大衡現在的銀子,多是佛郎機銀,此時原先單弘光單大人還在時與我說的,只是現在戶部尚書換成了田信,便把這事兒給遮掩住了。”
余知葳和余靖寧聽了這話皆有些驚訝,尤其是余靖寧,不禁問出聲兒來:“可如今在京中見到的,多是官銀啊。”
“的確如此。”陳暄點點頭,“京師中的銀子的確都是大衡的官銀。可眾所周知,大衡的銀礦就那么些,全都被內地的大家藏到自家的私庫里,流動在市面上的能有多少。‘米賤而囤銀’,若是光屯銀子,不在市面上流通,又談何繁榮。”
余靖寧沒聽過這般言論,皺著眉頭思量,余知葳卻稍稍聽出點兒門道來了。
這是不是叫“通貨緊縮”?
余知葳前世的經濟學水平停留在一個極其粗淺的階段,只能簡單地分辨出幾種概念。她極力回憶道:“若是銀子不在市面上流通,糧食布匹各種東西的價格就會賤而又賤,長此以往,大家都不愿意買東西,商人也不愿意做買賣,手工業者也不想生產,沒有事做的流民就會增多。大衡甚至會倒退回幾朝之前。”
陳暄贊許地看了她一眼:“此言甚是。”
“可市面上沒有銀子,發銀票不就是了。”余知葳發問道,“京師也不是不能用銀票。”
“若是銀子全囤在想要置地的老爺們手里,國庫里沒有存銀,這樣有可能兌不出銀子來的銀票你敢用嗎?”陳暄推了推金絲玻璃鏡,反問道,“況且,這是在京師,大衡這么多地界兒,你怎知所有的百姓都會認銀票?”
余知葳默然,的確,百姓大都還是更認銀子些。
“回到方才的話,為甚么如今國庫之中大都是佛郎機銀。”陳暄敲了敲桌子,“銀子是可以重鑄的,現下京師中看見的銀錠,大都是由佛郎機銀元重鑄而成。而且在十三港的商人,甚至可以直接用佛郎機銀元進行交易。”
余靖寧終于從長久的思考之中回過神來,開口道:“而囤銀賣地之事,素來有之積重難返,要動他們的利益,牽一發而動全身,很有可能導致社稷不穩,所以,只能靠海貿來獲取所需的銀子?”
陳暄這才鄭重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所以,海貿非興不可。”
陳暉等著自家弟弟將這些話說完,才開口道:“所以,余賢弟,你如今可明白了我們幾人過來所謂何事了嗎?”
余知葳暗暗道了一聲明白,這是要拉他們入伙。
余家是勛爵人家,顯而易見的舊派,但其實并沒有怎么直接參與到新舊兩派的政治斗爭中來,所以要是算“中立”也是可以的。而就算如今余靖寧如今身份半尷不尬,勛爵人家這種籌碼,照樣很惹眼,讓他們成為拉攏的對象。
余知葳倒是無所謂,她屬于旁觀者清的“事后諸葛亮”,當然能想明白“改革開放好”這種事情,可余靖寧是個大衡的當事人,自幼受的又是“耕讀傳家”的傳統教育,他能不能想明白就是個問題了。
余知葳瞇了瞇眼睛,可是……外來白銀大量涌入,怎么聽起來這么耳熟?長此以往,真的不會出事嗎?
余靖寧余知葳各懷心事,心情復雜地送走了陳家三兄妹。
余知葳皺皺鼻子:“陳家二哥該進戶部,怎么就去了鴻臚寺?”他要是進戶部,那豈不是又有了和閹黨博弈的籌碼?
“人各有志罷了。”余靖寧淡淡道,“況且,他這番言論,可能大都新派中人都能說個一二,但會說四五種洋文的人可不多見。”
“呃……”余知葳一時語塞。好罷,這說得真的很有道理。把陳暄塞進戶部,大概就像把將門之子余靖寧圈在京城里是一個效果。
余知葳偏著頭,剛好能看見余靖寧高挺的鼻梁,在側臉打下了一小片陰影。她忽然想到,如果余靖寧沒有入京為質,而是跟著他父王一起在西北藩地,在邊境鎮守邊關,他會不會和如今完全不一樣?
天大地大的地方長起來的少年,又怎么會養成一副沉郁頓挫的樣子。余靖寧純粹是將自己渾身的鋒芒盡數折斷,磨成了如今這副樣子,這才能待著京師這一方龜殼之中。
可……少年人的鋒芒真的那么容易藏住嗎?
他剛開始的確是聽了譚懷玠的話,聽了無數人的勸告,要隱忍,要三思,萬事先想再行,千萬不能意氣用事。可經歷過這一拖兩三個月的“甘曹案”之后,他身上的鋒芒就再也藏不住了。
要是他真能將鋒芒全然藏住,那就該在這個看起來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的“甘曹案”中明哲保身,而不是為了錦衣衛那一半蒙冤的人而奔走,不會為了指揮使鄭嘉,不會為了譚懷玠而奔走。
更不會和自己合計這樣鋌而走險的法子,將自己牽扯進去,甚至不惜徹底和一直只是暗中不滿,明面上虛與委蛇的閹黨徹底撕破臉。
放在口袋中的錐子,終會穿囊而出。
余知葳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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