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九十四回:威海

威海衛港口向來是不如其余幾個的。

既不如江南閩南那幾個富庶,也不如天津衛的大沽港有毗鄰京畿這樣的優勢,一直顯得不溫不火的。

市舶司安排在港口視察那幾個,百般聊賴坐在一起,裹得熊一般,一人抱著一杯熱茶。

只有年輕的小子才會被派來做這種苦差事,稍微上點年紀有個芝麻豆大點兒的權勢,也不會待在這種地方。

一個蜷在厚重的冬衣中,迷瞪著眼睛:“旁的十二個港口的市舶司,全都吃香喝辣的,就咱們,連幾斤炭火都湊不齊全。”

另一個正抱著茶杯暖手:“可不是,人家東廠的督查太監都不樂意來咱們這兒。你當是為何啊?沒油水!”

“行了,都省省口水,不然一會兒又得喝茶,誰去燒水啊。”此次開口的是個年過而立的男子,瞧著穩重許多,慢慢悠悠就著茶杯抿了一口。

其余兩個人都不想動,對視一眼,不說話了。

那個年長些的又慢悠悠地開口道:“你們瞧瞧膠澳港,不也沒比咱們好多少,還有那旅順港,以前是比咱們好些,現在還不如咱們呢。還有那東廠的督查太監,自己手里還沒摘干凈呢,就算有裘廠公罩著,那也不敢明目張膽觸娘娘的霉頭啊。”

“這我知道。”瞇縫著眼睛的也不抬眼皮,聲音渾濁不清,“遼東不是在打仗嘛,旅順港離得近,最近要關不關的,正鬧著呢。”

“所以究竟關不關啊?”這人手里的茶杯見涼,只好搓手哈氣取暖,“這鬼天氣,年節都過了,怎的還這樣冷。”

“我看是要關。”那年長的一副指點江山的模樣,“朝中大人們正鬧得厲害,咱們也管不著,不過你們幾個可消停些罷,到時連威海港也關了,看你們到哪里做活兒去。如今尚且有個屋子遮風避雨呢,到時候就不知道咯……”

那兩個聽到這里,也興致缺缺起來,百般聊賴地抱著茶杯等著換班。

正當幾人再次打起瞌睡的時候,忽然有人敲了敲門,喚道:“大人!”

“嗯?”那三個正半夢半醒,還沒和周公接上頭,被人一句話攪黃了,全都朦朦朧朧抬起頭來。

門口的人討好地笑起來:“大人,我們幾個是附近的商人,要出海。”他后面還跟著好幾個人,全都討好地笑著。

看起來也不是甚么富商大賈,倒像是手藝人。

不過也不奇怪,今年年初的時候,廢除了“輪班匠”制,一律改為以銀聘用,征銀代役。這所謂的輪班匠制度,便是將外地的工匠調到京師,稱之為“輪班”,籍隸各布政使司。每三年或一、兩年到京師服役三個月,輪班更替,屬工部管轄,可免全家其他科差。

如今既然廢止了,那這些手藝人便可以給自己做活兒,有的甚至開始招工辦起手工工場來。

不過這種人在江南常見,膠東一帶卻不那么常見了。

那三個市舶司的看著這幾個賈人不由得有些新鮮。

裹得最厚的那一位迷迷瞪瞪,手一伸,道:“起帆令拿來我看看。”

“誒。在這兒呢,大人您瞧。”那為首的遞過去一沓花花綠綠的紙,“我們船上一共兄弟六個,雇來的水手三十余個,其余仆從十來人,他們的起帆令都在這兒呢。”

那人從他手里拿過來,打了兩個哈欠,正要往上蓋印。

“慢著。”那年長的瞪他一眼,“看也不看一眼就蓋戳兒。”

那人就嘟囔著抱怨了:“看了看了。咱們這小破地方又不是江南,這月統共就來了這么一群人,有甚么好看的……”手里頭戳兒已經蓋下去了。

“大人辛苦大人辛苦。”那人點頭哈腰,眼睛笑得就剩下一條縫兒,“咱們一會兒就走,不耽誤事兒。”

那年長的忽然嗅出些不對來,一把奪過一沓兒起帆令,左看右看,最后將一張一張紙全都舉起來,擱在一團吝嗇的陽光底下……

“全是假的!”他豁然一拍桌子,沖著門外的兵卒大喝一聲:“把這群人給我拿下”

剛才還面露笑意的一群人霎時間表情就猙獰了起來,“鏘鏘”幾聲,雪亮的鋼刀脫鞘而出……

京城當中寒意未消,甚至又落了幾場雪,譚懷玠一腦門子官司地枯坐在燈下,拿著筆苦思冥想。

別看遼東熱熱鬧鬧打著仗,京師里可一點兒都不消停。

先是鬧出了旅順港的閉關一事,朝中各方勢力各執一詞,每日吵得不可開交,坐在殿前的小皇帝每天下朝的時候衣裳都能擰出水來——全是朝臣們的唾沫星子。

這事兒還沒計較出個結果來,便按下葫蘆浮起瓢地生出了旁的事端。

舊派對土地實行的“一條鞭法”受了阻。“一條鞭法”計畝征銀,首先就要清丈土地。可是這清丈土地的時候牽扯多方勢力,誰都想把銀子囤在自己腰包里,各地怨聲載道,以河南布政使司最為嚴重。

譚懷玠眉頭緊鎖,對面坐著個同樣臉色不虞的陳暉。

二人面對面坐了一陣,不知道先把哪件事提起來商議,最終是譚懷玠先開了口:“伯朝兄,我想請命去洛陽。”

“欽差可不好做。”陳暉按下了譚懷玠手中的筆,“你先別著急寫奏章。我知道有時候的,那怕沒儀仗,單憑著一腔少年孤勇也能把人推著一路朝前,但有時候做事不是單憑少年意氣的。你先想想你的腿,再想想我妹妹。”

譚懷玠當頭被潑了一盆冷水,不見喜怒,只是微微有些擔憂地開了口:“我知曉的。只是,我總覺得,自從長治五年來,一件事兒接著一件,總沒個消停的時候,總讓人覺得心中不安。”

自長治五年裘安仁兼任司禮監掌印大太監與東廠提督以來,的確是攪得朝中不得安寧,但裘安仁他區區一個妖宦,兩年之內當真有這么大的本事把朝堂攪個天翻地覆嗎?

有些事的確是他為攬權所做,但這兩年出的事絕對不單單像是一個人攬權所能做出來的了。

好像冥冥之中只手,推著大衡走向一個捉摸不清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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