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九十四回:火攻

“先等等。”兀良哈那邊兒的營帳火光不熄,余靖寧將頭埋得更低了些。起風的時候他臉上沾了點地上的雪渣子,冷冰冰的,顯得眉目又凌厲了三分。

余知葳盯著他的臉看。

那少年的眸子里映著淺淺的雪光:“我說過,今日教你打伏,既然你說了打法,那就好好學著。”

余靖寧:“分得清現在的風向嗎?”

余知葳看著余靖寧兜鍪上的紅纓,分辨了一會兒,指了個方向:“朝這邊。”她向來分不清東南西北,便只好這樣描述了。

余靖寧一臉的恨鐵不成鋼:“西北風。”

風自西北刮來,一刻不停地滾向東南,而他們面沖東南,頭上的紅纓飛向臉前。

“打仗,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火攻尤甚。”余靖寧將聲音壓得很低,十五六歲的少年人退去了稚嫩青澀,卻依舊聽得出一眾年紀極輕的清越來,那聲音就裹在耳邊梭巡不去,“天時放在最前面。今日天時便是‘西北風’,那便要隨著天時選擇‘地利’——你今日選的埋伏地點是對的。”

他嘴角一勾,笑了一下:“那就只剩下‘人和’了。”

夜深了,兀良哈的營帳周圍就顯得越發安靜,周遭只聽得見呼呼的風聲,像是千軍萬馬奔騰而過。余靖寧猛然一抬頭:“就是現在!”

丑時三刻,夜半了。

萬人敵由方漸圓,威力依舊不減,最外層的圓木框隔絕著冰火,一刻不停地滾向兀良哈營帳當中,霎時間就著起了丈把高的火焰。

那兀良哈的營帳乃是牛皮所制,原本極其堅韌,卻依舊敵不過火藥火油毒藥全摻雜在一起的萬人敵。睡得頭昏腦漲的兀良哈兵士猛然驚醒,就著焦糊味從榻上滾了下來,赤腳跑到雪地上。

朵顏衛大汗布日固德在兵士的嚎叫之中掀帳而出,大喝道:“慌甚么,先滅火!”

冷風一吹,布日固德有些頭重腳輕,朝前邁步時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

“大汗。”忽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來,一把扶住了他,“大汗保重身子。”

布日固德抬起頭來,就見到一張尖嘴猴腮的臉,是必勒格。

寧遠守軍賊的要命,一銃一炮的聲音都沒聽見。放了火就跑,在雪窩子里趴了幾個時辰,敢情全都是在布局?四周的兵士腳步紛亂,先莫說糧草輜重,燒傷凍傷的人都不在少數,無頭蒼蠅一般忙著救火。

周圍的水源全都接上了冰,他們平日里飲用的水幾乎都是燒開雪水,如今猛然要救火,實在是找不到大量的水源,只能就著漫地的雪勉強撲火。

布日固德扶了扶額頭,在這紛亂的場面中竟然莫名的有些耳鳴,他費力抬起眼皮,有些混沌地問道:“必勒格,咱們南下是為了甚么。”

“為了兀良哈。”必勒格十分盡心盡力地扶住了布日固德,“為了今后兀良哈不必再在關外吹寒風。”

必勒格握緊了布日固德的手腕,像是蠱惑一般,在他耳邊沉下聲音,道:“也為了今后的兀良哈三衛,能夠變成朵顏三衛。”

“要是現在就回去,福余、泰寧怎么看咱們?”從這個角度看去,必勒格的眼睛竟然不是大衡人或是北方幾個部落常見的漆黑或是琥珀色,而是隱隱泛著綠光,他嘴唇嗡動,低聲道,“天佑朵顏,天佑兀良哈。”

這一句話仿佛一顆定心丸,暫且安下了布日固德不安的魂魄,也施了法一般暫且按下了他北退的心思。

布日固德抬起頭來,眼睛里混沌消失了,卻帶著一種莫名的煩躁,他轉過頭來,看著必勒格那雙發綠的眼睛:“他們手里有火銃,有大炮,還總喜歡縮在城里,兀良哈的鐵騎根本沒有用武之地。我問你如今我們輸了幾場了,要怎么打?”

“小的有辦法。”必勒格咬了一下牙,“有辦法把他們從龜殼兒里逼出來。”

大火燒至天明方熄……

余知葳一夾馬腹,快跑幾步到了余靖寧身邊,喚了一聲:“大哥哥。”

余靖寧:“嗯。”

“大哥哥教我的這些,以前都是爹爹教的嗎?”余知葳初見余靖寧的時候,他就已經十四五歲了了,雖說只是個少年人,但全然是個成人的模樣。

但在這之前的十幾年,他們二人全然走過的是完全不一樣的路。

她活了十來年,大半輩子都是在四九城里茍且偷生,所見只有巴掌大的地界兒,所想也不過一日三餐,沒見過嘉峪關,更沒見過在邊關櫛風沐雨長大的世子爺是何等模樣。

余靖寧就著余知葳的話憶起年幼的時候,吹面的寒風似乎都柔和了些似的,臉上不自覺就帶著笑:“是他教的,只是不這么教罷了。”

余靖寧是個操心的老母雞,自然事無巨細地把經驗講給余知葳聽,但平朔王不一樣。他有余靖寧的時候還年少,待到余靖寧能拉開六力的步射弓的時候,他也還不及而立。年輕氣盛的平朔王哪里會跟聽不懂人話的小崽子廢話,所以在邊關時每一回韃靼或是瓦剌南下搶劫,他就干脆直接將余靖寧帶在身邊。

“我人還沒鳥銃長的時候,我爹就隨便把我丟在沙場上了。”余靖寧一只手牽著韁繩,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搭在了自己腰間的帶鉤上,“他說‘余家的兒女都命大,沒那么容易丟了小命’,要我跟在他身邊,自己顧著自己。”

他就是這么在戰場上泡到了十二歲,見打仗就像吃飯睡覺一般尋常不過。

“不過有件事兒很有趣。”他回頭望了望,迎著風吹了一臉的雪渣子,那是西北方,嘉峪關的方向,“每回打完仗回了營,他從不自己寫戰報奏章,也不假一謀士之手,偏偏要我去寫。”

小孩子剛開始哪里會寫甚么奏章啊,當然是寫的一塌糊涂,后來平朔王余璞還得自己連夜改了才能寄送出去。

不過寫著寫著,余靖寧就明白了——寫戰報的時候總要總結戰況描述打法,這不但是總結給上頭看,也是總結給他看。等到他啟程上京之前,平朔王幾乎已經不改他的奏章了。

才說了幾句,余靖寧忽然一愣,有些咂摸出余知葳先前與他說的話了。

他自己不就是在沙場上開刃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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