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散盡似曾歸

第一百零四回:喝藥

“長治七年正月二十日夜,遼東總兵余靖寧率軍四萬攻錦州城,攻至二十一日清晨,攻勢稍歇,扎營于小凌河陰。”

——《衡史稿》

要打一個漂亮的開頭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代價就是昨晚幾乎將彈藥打空了。但這事兒畢竟自己知道,地方不知道,余靖寧一點兒也沒心虛的意思,當場射了數封勸降信進去,然后在小凌河南岸扎下營來。

小凌河就在錦州城邊兒上,距離錦州城也不過一射之地,一支箭射出去幾乎都能戳上城頭守城兵士的鼻尖兒。這小凌河冬日冰封,根本就沒有阻攔的作用,只有一群衡軍在河上報復諷刺似的“鑿冰為壕”,又是挑釁又是威逼,大有一種“但凡我人再多一點兒,我就圍城”的架勢。

衡軍兵士伐木為拒馬,置于冰壕之中,由余靖寧親自監督。

“世子爺!”車四兒邊跑邊喊,面前好大一團水汽朦朧,“姑娘醒了!”

余靖寧抬頭,驚呆了似的站在原地沒反應。

車四兒以為他沒聽清,走到他跟前來,又重復了一遍:“姑娘醒了……嗯?”車四兒面前的自家主子,驚疑交加地發出一個鼻音。

余靖寧本就不常笑,見天兒繃著一張臉,自從覺華島戰役之后更是一直臭著一張臉,誰看誰害怕。可這黑臉世子爺竟然在聽見方才那句話之后,臉上一張萬年不化的面具竟然裂了。

彈盡糧絕之時還敢在一射之地內扎營的余靖寧,身上的鎮定自若一瞬間沒了蹤影,凌厲的眼角眉梢全都垂了下來,有那么一瞬間,車四兒甚至覺得他眼眶紅了紅。

這種快哭了的表情轉瞬即逝,很快就被一種驚慌失措的神情取代了——余靖寧轉頭就跑。

沒得到一句吩咐的車四兒在原地愣了半天,也哼哧哼哧跟上去了。

昨夜余知葳一銃刀捅死了人家的特勤,還怕他死得不夠透似的又開了一銃。兀良哈眾人,尤其是胡和魯自己手底下的人,一腔悲憤怨恨涌上心頭,來不及號喪,就先把這一腔噴薄的情緒全報復到余知葳身上了。

等到余知葳左躲右閃地避開了那些實體化的怒火,卻也早就錯過了借力的點,仰面朝天從城上摔了下來。

雖說被底下幾個兵士接了一下,沒至于當場英勇殉國,卻也是獻血狂噴當即不省人事了。

至于此后余靖寧又做了甚么……

車四兒生生打出一個寒戰來,也不知是凍得還是怎樣。

一路狂奔的余靖寧在帳門口駐了足,端著藥的軍醫見了連連向他行禮。余靖寧回魂似的一凜,輕咳兩聲,道:“藥給我罷。”

那軍醫低眉順眼道了句:“是。”便將藥碗遞給了余靖寧。

余知葳方醒過來,意識有點混沌,迷迷蒙蒙轉過臉,看見自家兄長黑著張臉冷冰冰進來,被這張臉駭了一大跳,登時就嚇醒了。

她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下意識朝后一躲,疼了個肝腸寸斷,一口一口倒著朝上抽冷氣。

“活該!”余靖寧拉著臉,把藥碗往小幾上一磕,“現在知道疼了?——你怎么見我跟見鬼一樣,自己把藥喝了!”

余靖寧這驢唇不對馬嘴的幾句話雖說沒讓余知葳聽明白她兄長到底是要表達甚么,卻讓她徹底醒了過來,回想了半天……

噢,自己昨日從城頭上栽下來了。

她躺著瞇了瞇眼睛,笑道:“誒,我沒死啊,我果然命大!”

剛要開口的余靖寧一噎,半天沒說出話來,臉色更難看了。

“大哥哥放心。”余知葳肺腑摔出了傷,說話聲音大了扯得胸口疼,難得說話不說話不咋咋呼呼的,只是她本音軟糯,如此聽來,點了一點不易察覺的甜膩,“我沒那么容易死的,你也不會讓我隨隨便便就死了,是不是?”

余靖寧對這問題不置可否,余知葳也并非是真要他的回答,兩個人再次沉默了一陣。

余靖寧方才進來的時候滿腦門子都是火氣,給她這一句話全都澆滅了下去,一腔想要將余知葳從頭數落到腳的怒火全都憋在了胸中。

這么下去,大概不是啞火,就是炸膛。

“你!”余靖寧終究沒炸膛,他長嘆了一口氣,垂著眼睛,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你今后,別再做這種……這種……”

這種甚么?讓他擔心的事嗎?余知葳自顧自地自作多情起來,將余靖寧沒說出來的話補了個七七八八。

這場面倒是讓她想起去歲春日她發高熱的時候,也是這樣。已經翻過了年,很快她就要十三歲了,在及笄之前,他們還有多少日子能像現在這樣借著一個虛假的兄妹關系待在一處呢?

精力充沛時能殫精竭慮地撐著一點理智,情愫泛濫之時都是借著病借著醉借著傷的。

余知葳三魂六魄沒了堅強的意志做阻攔,那點子私心到處亂竄起來,忽然很想恃傷裝瘋一下。

她看著余靖寧,欲言又止,躑躅了好半天都沒把肚子里那句“大哥哥我胳膊沒勁兒,也坐不起來,能勞煩你喂我喝藥嗎?”吐出來。

她支支吾吾半天沒下定決心說出一句話來,反倒是余靖寧先開了口:“你……若是實在起不來……”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下了好大決心才將話說出來,那話說出來細若蚊吟,“我……我喂你也成的……”

這話倒是把余知葳逗樂了,脫口就答應:“世子爺紆尊降貴要服侍我喝藥,我當然不能負了您這恩情啊,是不是?”

余靖寧不算太黑,甚至把他扔到一群五大三粗的兵士當中,甚至還能顯出白來。她就在這么一張臉上好似淺淺瞧著了些紅暈,余知葳險些以為自己是傷過頭眼花了。

這要是真的……

恃傷裝瘋的余知葳忽然無比興奮,這種像是開發新大陸的感覺把她高興了個頭暈目眩——原來除了惹世子爺生氣以外還有另一種玩法!

她正沉浸在調戲世子爺的興奮中不可自拔,猛然被一口藥差點兒嗆回了閻王殿。

世子爺沒勺子,端著整個碗喂她的。

余知葳趴在榻上咳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心里只有一個想法——她肯定是遭報應了,她就不該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