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一眾閣臣才并一個平朔王余璞剛剛自文淵閣中出來,八九個人三五成群,稀稀拉拉地步行出宮。
內閣首輔于見行在最后,身旁是個被藺太后吩咐“送各位大人一程”的裘安仁。
人前的時候,裘安仁自然是人模狗樣,面上自帶三分笑意,在月光底下白得幾乎要反出光來,被大紅蟒衣一襯,漂亮得像個假人。
很少有他這種二十余歲了,瞧著還像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一般的人,像是個不老的少年。
于見微微朝左邊兒一撇,只看見一柄雪白的拂塵搭在裘安仁臂彎里。琵琶袖寬大,裘安仁的胳膊就顯得越發得細,那拂塵躺在他臂彎里就紅的紅、白的白,分外分明,瞧的人喉頭癢癢的。
于見喉頭滾了滾:“印公。”
裘安仁一笑,帶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少年清越,正是他給藺太后讀書那個聲線:“于大人若是這么說,那可真是折煞奴婢了,原先不是與大人說了嗎?喚我句‘安仁’便是了。”
“安仁。”于見聽他這話,便覺得這兩個字黏黏糊糊的,黏在他的嗓子眼中,像堵著一團甜乎乎的糕點,雖是膩,但還是從喉頭甜上了舌尖兒。
“誒。”裘安仁應了一聲,眼波流轉,沖著于見一笑,“大人有何吩咐?”
“這……”于見笑了笑,舌頭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上顎,“怎是會有吩咐,就是想與你說說那建生祠的事兒。我看旁人都不大樂意,便想著自己先在老家捐上一座,我于某旁的不說,簇擁到底還是有許多的,到時自會有人跟著的。”
“那安仁先謝過大人了。”裘安仁嘆了口氣,很無奈地搖了搖頭,“得虧是娘娘默許了的,不然大人這般抬舉我,得引著多少人妒忌啊?”
“誒。”于見否認了這個說法,“印公為著大衡鞠躬盡瘁的,當得這個贊譽。”
裘安仁抿著嘴笑了笑,在月色底下瞧著朦朦朧朧的,竟然生出某些女相來,瞧著更不像真的了,在于見的眼里,竟然隱隱生出一種謫仙人的味道來:“這可當真不敢當,不過是最近忙些罷了。誒,說到這個事兒,我倒是想起來——我與那位要避嫌,實在不方便親自見他,還得麻煩于大人替我謝謝他了。若不是他出的這個主意,我也在娘娘面前討不著巧。”
這個主意當然是說平朔王改封南昌,徹底收攏兵權之事。
于見當然應允,還笑道:“安仁的苦處我明白,你放心,明面上瞧著我與他雖不是同一陣營的,但到底朝堂上還是避免不了要多接觸。我去謝他,借著公務的名頭就是了,旁人不會懷疑的。”
“于大人可得讓他藏好了,千萬別被人瞧出來。你看看田信那幾個,一張嘴就有一群人等著揪錯處,若不是朝上諸位大人怕斯文掃地啊,恐怕連我這干兒子的祖宗都要問候上了。這田信都快在我面前哭上了,想說點甚么太難了。不過就田信那樣的,也只能給咱們當槍使了,今后還是得靠著那位這般的人,暗中推波助瀾。”不知為何,裘安仁走得緩慢,從文淵閣走到宮城門口沒多遠的路,其余人早都不見了人影了,就只這兩個還在后面晃晃悠悠。
“他你還不知道嗎?才學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也不是年輕氣盛的年紀,不會急躁——他有分寸的。”裘安仁走路目不斜視,于見就只能看著他的側臉,在夜里的宮城當中入畫了一般。
“這我就放心了。”終于走到了宮門口,裘安仁立在于見面前,微微欠了欠身,“到地方了,我就不便再送大人出去了。大人為安仁做了這許多,讓安仁都不知道該怎么謝了呢。”
這句話跟一把火似的,于見感覺自己從頭到腳被燒了個干干凈凈,連腦子都不在了,他口干舌燥地一把扯住了裘安仁的衣袖,剛好就捏住了他細細的手腕:“聽聞安仁有個私宅,里頭帶著個小園子,頗是風雅。如今春日尚好,安仁若真想謝我,不如就去你那宅中,做些個填詞作賦曲水流觴的風雅之事。”
這于見到底是個文臣,哪里鉗得住身上有功夫的裘印公。
裘安仁不著痕跡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臉上照樣是帶著那一副謫仙人般的笑容:“這可不巧了,今夜是我當值,娘娘這邊兒實在是抽不開身,我晚上就在宮里歇下了。安仁倒是極想與于大人去的,只是這時候實在不湊巧啊。等下回啊,我得了兩壺好酒,定然給大人送過去賠罪。”
于見有點兒愣愣的。
裘安仁見此,抬手拍了拍于見的頂上的烏紗帽,撫下一片落花來,手指蜻蜓點水一般在于見額頭上碰了一下,一觸即收:“誒呦,這也不知道是在哪沾上的。好了,夜色也不早了,大人快家去罷,等會子天若是更黑了,不好看路。”
于見渾身都僵硬了一下,被他這一觸哄得早就不知今夕何夕了,當即指哪打哪,被裘安仁笑瞇瞇送出了宮門,上了自家的車架。
送走于見之后,裘安仁獨自轉過身來。
藺太后應當已經回慈寧宮歇下了,他直接去慈寧宮便是了。
裘安仁臉上帶著笑,走一步臉色就冷一分,等走到路程的一半的時候,整張臉就徹底垮了下來。不說猙獰,那也是陰鷙無比,若說方才還是個下凡的謫仙,這會子就是個不知道是從哪個深山老林當鉆出來的鬼狐精怪了。
他看了看方才被于見捏過的手腕,惡心極了似的,使勁在皮膚上搓了幾下。月光下瞧著如玉如霜的手腕子原本還白得欺霜賽雪,這一下子下去瞬間紅了一片,感覺都快被搓破了。他還嫌不夠似的,好似那一塊皮膚都惡心透了,使勁兒用指甲惱了幾下,霎時間就出了幾道子血痕。
裘安仁咬牙切齒,從自己牙縫兒里擠出來一句:“腌臜孑孓。”
這話被他擲在地下,靴子踏過了,就碎在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