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常朝差不多日日有,但大朝會按制是十日一次的,可這幾日卻好似日日將常朝開成了大朝會。自此還不止,文淵閣中日日幾乎通宵達旦,好幾日都吵不出個結果來。
北境方向的事兒不是沒人提,被一眾人掰開了揉碎了扔在藺太后面前,但幾乎沒起甚么大作用。
畢竟大衡大著呢,哪兒不是祖宗之地?就北邊兒那一點地方,又窮又荒的,糧也產的少,還得靠旁的地方救濟著,不給大衡拖后腿就算好的了。窮人的命不是命,比草還賤,比紙還薄。北邊兒的百姓吃不飽穿不暖,就算是死在異族鐵蹄之下又能如何呢?她藺太后照樣在紫禁城中養尊處優,疼又不是疼在她自己身上。
比起那遠在天邊的北境,還是眼睛跟前那點兒兵權更容易讓她茶飯不思。
文淵閣之中,諸位大人剛剛唇槍舌劍的交火過一番,這會子正疲憊不已。文淵閣議事是許人坐的,如今諸位大人張張口就覺得嗓子要冒煙,竟然齊齊要拿起茶杯喝水了。
文淵閣當中莫名其妙地忽然安靜了下來。
小皇帝賀霄在他娘的強制要求下一定要聽完全程,但又說不上幾句話,趁著這個沒人看他的當空兒捂了一下臉,痛苦不堪。
趁著這會子沒人說話,余靖寧見縫插針,趕緊張了嘴:“臣幼時長在嘉峪關,此后又總待在京城,還以為衣衫襤褸食中無肉已然是最大的人間疾苦了。臣在京中待的時間太久了,竟然見識短淺到這種地步,竟然不知道世上會有人跟在馬后面,撿些馬糞來吃。娘娘恕罪,諸位大人也別嫌惡心,我知在文淵閣當中實在不宜說這些污言穢語,但不說出來,又有何人能相信這是我親眼所見?以前總在書上瞧見饑荒時候如何‘易子而食’,總覺得虎毒不食子,這樣的話都是夸大了許多的。可臣乃是京城之中長大的,自幼不知饑餓是何滋味,有何資格去以己度人?”
“沒見過餓殍遍地,臣也以為這天下是太太平平的,又怎會有人因著饑餓連尊嚴臉面道義都不要了,去吃那樣的東西。”余靖寧不是頭一回見文官吵架,但還是對他們嘴皮子的利索程度心有戚戚焉,先前跟人吵得頭昏腦漲,這會子再火冒三丈也沒法子暴跳如雷,更何況他原本就不是那般的人。如今他語調平緩,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糅雜在里頭,“娘娘與皇爺都是悲天憫人之人。臣見了異族尚且還能生憐憫之心,更無需說咱們大衡自己的子民了。今日父王若退,就是將北境的百姓置于胡人鐵蹄之下,今日兀良哈百姓,就是以后大衡西北東北的百姓。”
藺太后沒說話,眉頭皺了皺,瞥了一眼旁邊站著的裘安仁。裘安仁立即得令,拂塵一甩就替藺太后說話了:“世子爺啊,您這話可就說得不對了。好似像您說得,這大衡離了平朔王爺好似就轉不動了似的。您如今這話,可是在說咱們大衡有多不太平?還是說皇上娘娘不圣明,誤了這天下百姓?”
余靖寧早就料到他要這么說了。不卑不亢站起了身,又從從容容往地上一跪,五體投地磕了兩個頭:“臣這話僭越了,還請皇爺娘娘治罪。”
“世子爺此話非是虛言。”不等裘安仁再反駁,只見陳暄沖著御座之上拱了拱手,冷冷道,“忠言逆耳,這臣還是知曉的。”
今日文淵閣內朝涉及邊境之事,照例該有鴻臚寺的人在場。但陳暄的老岳父恰好身子不大爽利,陳暄怕將人氣得蹬腿兒了,只好由他這個鴻臚寺少卿擼起袖子上陣了。
他這話說完,和平朔王府早就綁成一條繩子上螞蚱的新派在地上呼啦呼啦跪了一大片,排練好了一般:“還請皇上娘娘為大衡北境萬千百姓考慮,收回成命。”
譚懷玠陳暉更是領頭道:“內閣閣臣本是設來為皇上分憂的,如今這般形狀,非但未給娘娘皇上分憂,反倒是給增添了萬千不便之處。這實在是臣等的不是,還請皇上娘娘準許了臣等,讓臣歸家侍奉老夫罷。”
既然講道理也講不通,那就干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他們閹黨的辦法,咱們無理取鬧罷!
藺太后原本還是端著一副還算和善的態度,只指使著裘安仁指揮他那一干黨羽與新派和平朔王吵架,如今終于是忍不住了,一巴掌拍了下去:“放肆!你們還敢來威脅哀家了?!”
閣臣當中一半的人全都當著她的面打算撂挑子不干了,這還得了?這群人定然還有一大群的血親姻親轉折親,門生更是遍布朝野,這是要當著她的面兒鬧罷工!
真當她不敢砍了這群人的頭嗎?
剛剛才平緩下去的氣氛陡然間又被點燃了,裘安仁嚴陣以待,往門口瞟了一眼。
門外的東廠太監蠢蠢欲動,只要他一聲令下,就能沖進來將這群人全部拿下,剝了官服丟到詔獄里面去。
他甚至在心里盤算起來,要是今日在文淵閣中當場殺了余靖寧父子,如何保證嘉峪關的余家軍不會一氣之下南下“清君側”。若是當真南下了,調動甚么地方的兵力去抵擋,甚至該用哪位將領都在心里點了一遍。
裘安仁剛數到第四位,卻看見眼前的平朔王余璞,也跟著跪下了。
余璞的額頭輕輕在地面上觸了三下,將一樣東西從自己懷中摸了出來,雙手奉至藺太后面前。
是一枚虎符。
余靖寧見了這東西,當場險些一句“爹!”就喊了出來,最后還是卡在了自己的喉頭,只滋啦一下剌了一下嗓子。他瞪大了眼睛瞧著自己的父親,目眥欲裂,方才的冷靜鎮定幾乎一下子全都不見了。
這交出來的拿是一枚虎符,這簡直是將他余家上上下下幾十口子人頭捧在了手上,全都交了上去。
余璞將這漆黑的虎符放在手心里頭,垂下眼睫,卻沒有喚娘娘,說了一句極其僭越的話。
“嫂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