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和握著手中的劍站在南京城頭之上,眼下帶著深深的青黑。
已經是二月中旬了,連這江南之地也沒有一點要開春的意思,依舊濕冷。南京被圍困月余,統共突圍了三次,也就一次成的。
是穆成業帶著送信的斥候出了城,迄今生死未卜,只怕是兇多吉少了。
亂軍不是蜀中的土匪,常年養尊處優的川軍根本撐不住,十萬川軍被雜雜拉拉地消耗著,如今打得就剩五六萬人,碩果僅存的南京軍余下缺胳膊少腿兒的也就個三五千了。
到如今南京軍和川軍還是涇渭分明地分坐兩旁,連打飯的時候都不樂意碰在一起。
不過他們吃飯的時候越來越少,飯食也越發地稀了,藺和前兩日還在自己清亮的粥碗里面數米粒兒來著——連捷認為將與兵應當一視同仁,連藺和本人吃的都是清湯寡水的稀粥。
前幾天押送軍糧的車讓亂軍給劫了,新的軍糧根本送不到南京當中來,如今冬日還沒完全過去,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南京城的糧倉能撐多少時候,根本沒人能知道。
藺和在心中暗暗感嘆著自己的生不逢時,為甚么偏偏就是自己被圍困南京城中了。
亂軍劫走了南京的軍糧之后,并不著急著攻城,一直圍在城外,就打算等著看南京和他們誰能耗得更久了。
藺和沒在城頭上趴多少時候,就能瞧見底下的來了些人,打的正是亂軍的旗。
藺和一揮手,城上的人立馬就戒備起來了,斥候稀里嘩啦地開始往下跑,要上鼓樓敲鼓預警。
誰知道底下的人也來的稀稀拉拉,瞧著也就百十來個,城上的陣仗都擺開了,也不見底下拿火銃起大炮。
藺和正疑惑,忽然見下面的人扯開了嗓門大叫起來:“藺和!你膽子有沒有女人大!”
這一聲喊出來,底下跟著嘰里呱啦扯開了嗓門就沖著藺和大罵:“穆成業不在,你們連出城都不敢了嗎?我看你們不過是些膽小鬼,懦夫,他娘的一點兒本事也沒有,還非得占著個總兵的職務!”
這群人都是福建浙江的兵,操著一口鄉音,在下面正罵人罵得迄今,甚么臟字兒都往外亂蹦,可是藺和本人卻聽不懂。
他莫名其妙地問向身邊的人:“他們這是在叫喚甚么呢?”
川軍搖搖頭,也表示不理解。幾個南京軍卻端著鳥銃兇神惡煞地往下瞧:“別管這是在吠甚么,總歸都是罵人的話,這是罵城門呢!”
罵城門自然有罵城門的道理,罵人以撞聲勢,有的時候還能靠著言語上的挑釁,騙城中之人開門迎戰。
可問題是,他們沒有考慮到,城上的人聽不懂他們的口音。
一個南京軍的千戶端著鳥銃,朝著下頭啐了一口,齜牙咧嘴道:“他們會罵人,咱們不會一樣,誰說話好聽誰孫子!”
言罷,他也咧開大嘴,沖著城下一通亂罵,甚么難聽撿甚么說,從龔老八的先祖一直問候到他的兒孫。
旁邊的兵士有樣學樣,全都扯開嗓子罵了回去,城上城下一片人聲鼎沸。
一旁的川軍見了,沒多久也跟著罵了起來,一時間幾乎聽不清究竟是誰在罵誰了。
藺和沒見過這種陣仗,握著手里的劍在城上愣了好一會兒,才從沸騰的人聲之中回過神來,轉過頭去看了一眼站在城上的連捷。
連捷正背著手,也不開口,就光看著城上的人跳著腳罵人,眉頭緊皺,不知道正在想甚么。
兩方正罵得激烈,忽然見連捷一聲令下:“放箭!”
在城上埋伏了許久的弓箭手忽然就在一片人聲鼎沸之中拉開了弓弦,箭矢流星一般下落,射向城下毫無防備正張著大嘴罵人的亂軍。
底下的亂軍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利箭射穿了咽喉,城下登時血流遍地。
這時候,鼓樓當中響起了第一聲悶響,轉而急促地敲了起來,這種敲法正是在向全城匯報著:“敵襲!”
藺和撥開人群,朝著連捷身旁擠去,好半天才到了連捷的身前,他有些激動,顧不得平日對連捷的恭敬有加:“為甚么貿然放箭?”
連捷背著手,沖著藺和厲聲道:“這罵人的兵士不過是障眼法,其后必有埋伏,若是我們不先發制人,那如今是城下這般形狀的就是毫無防備的我們!”
連捷正說著話,果然見方才無人之處冒出許多兵士,銃手炮手俱全。
“可這不是給亂軍開戰的把柄嗎?”藺和的神色幾乎是驚恐的,兩手幾乎要抓住連捷的衣擺。
連捷一揮袖子,往后退了一步:“今日不戰,明日也逃不開。援軍不知何時才能到來,我們這般一直龜縮在城中,那也不過是每日耗費糧食,還不如再打一仗,將亂軍打死多少算多少。我們意味退卻,又怎對得起冒死突圍將消息送出南京城的穆繼宗!”
繼宗是穆成業的字。
“方才葛千戶也說了。”藺和說話說得太急,嗆到了自己,咳嗽兩聲才能接著說話,“他說城下罵戰就是為了激怒我們,如今我們先開戰放箭,豈不是正好中了他們的圈套。”
“南京有堅城厚門,本就是倚仗,他們的圈套乃是將我們激怒之后騙開城門,出城迎戰。我們現今不過還是在打守城戰役,又如何能算是中計?”連捷也不和藺和虛與委蛇了,他哼了兩聲,笑道,“難不成一直龜縮,敵軍就會自行退去?別做夢了!”
說罷,連捷拂袖而去,親自指揮城上兵士沾著火油放箭,炮樓中也起了聲響,又是一場惡戰!
藺和在原處站了一會兒,覺得連捷簡直就是個不可理喻的老頑固。
你想玉石俱焚,以身為南京殉葬,可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啊。藺和心道。
我還想活著呢,就算降下罪來,那我也想好端端的活著,哪怕是茍活于世,也比死后恩榮要強得多!
耗了這樣大的心血,受了這么多折磨,最后就留一塊牌位,傻子才做這樣虧本兒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