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誰人驅馬入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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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語氣雖軟,但帶著三分頑抗的脅迫,道:“我曾在大殷見過有人身上佩戴著和可汗腰間一模一樣的玉。斗膽猜測,當年從滅族之難中逃離生天的,除了塔矢木錚,應該還有他的妹妹。可汗方才見到這幅畫的反應,已然印證——十三猜對了。”
可汗一下子氣勢全無,一雙鷹眼中再無半點凌厲之勢,動了動喉嚨,喑啞問道:“呵,十三弟,你果然才智過人、勇氣過人。你是說,我的妹妹,她現在大殷?而你,甚至知道她名字里的‘蘭’字......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十三咬了咬牙根,眉頭越凝越深,無比堅決地回道:“十三說過了,只求可汗放我離開。如此,便不會有人知道塔矢可汗的妹妹在大殷,她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可汗悶哼一聲,殺氣騰騰的目光逼視著十三的眼底:“呵,十三弟,你未免聰明地自負過了頭!我今日若在此了斷了你,同樣沒人知道我妹妹身在天殺的大殷!她一樣不會有事!”
十三暗暗攥緊了拳頭,不容自己有半分勢弱,咬緊了牙關,目光帶有死一般的凜然,做最后一搏,道:“依可汗對十三的了解,我若沒有留后手,怎敢這樣與可汗說開一切?”
可汗的眼神閃爍不定起來,他看著十三如死灰一般堅決的眼神,慢慢地斂回了目光,看向手中十三呈上來的那份名冊,聳立的渾厚雙肩稍稍松弛下來,轉身一步步踱回寶座上。
十三看著可汗有氣無力地揚了揚手臂,示意侍衛們讓開宮門,他心里暗暗長松了一口氣,對著可汗,重重磕了三個頭,然后轉身和長靈向宮門外走去。
十三前腳剛邁出去,只聽身后傳來可汗熟悉的雄渾嗓音:“十三,到底是為了什么,你不惜一切的、如此面目的,非要回去大殷呢?”
十三望了望南方黯黯的夜空,沒有半顆星子,頓了頓,倒吸一口涼氣,幽幽回道:“我回去,只是為了親眼看一看,那里覆蓋已久的雪,是如何一點一點化掉的。”
可汗不明其意,但十三畢竟幫他做了這么多年的事,眼下塔矢大局已固,至于可汗之妹的下落,也早有探子來報說是在大殷,找到她也不過是早晚的事,對畫十三再多加挽留既無理,亦無益。可汗只撂下了最后一句話,烙在了十三的心頭:
“畫十三,你今去了,他日再見,你我之間,不論兄弟,只論敵友!”
話音一落,十三的身子怔了怔,緩緩點了點頭,帶著臉上那一塊赫然無比的暗紅印子,和長靈離去了。只是,當畫十三離開了羈留十年的大漠之后,重新回到大殷的京都定安城,將遭遇到的人和事,就遠不是今日如愿安然地踏出塔矢皇宮大門的他所能料及的了。
這一路上,天地荒荒,風霜凄凄,馬蹄踏過,濺起久違的漫漫風塵。
長靈微揚著瘦削的下巴,對十三信心滿滿地寬慰道:“十三少,咱們走的這條去大殷的小路沒有幾個人知道的,也不怕可汗派人來抓我們了!”
十三看著長靈臉上分明是難掩的擔心,柔聲笑了:“長靈,誰說可汗會派人來抓我們了?”
長靈抓了抓一頭毛糙又利落的短發,驚喜又疑惑道:“十三少,可汗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咱們走了,我還以為他會......”
“他不會的。木錚大哥是大漠里的漢子,說出的話一是一、二是二。我若沒有十足把握,又豈會在冬藏夜宴上孤注一擲?”
一陣蕭瑟的風揚起一抔黃沙,彌散在空茫的半空,沙塵落地,馬蹄漸急,十三緩緩呼出一縷輕微的嘆息:
“長靈你聽,這里的事,就像風吹起大漠黃沙,一起皆起,一停皆停。但那里,就不一樣了。”
十三的話音漸漸變弱,抬起被大風吹得有些干澀的眼眸,目光穿過比頭上寥寥長空還枯寂三分的茫茫大漠,定在了前方那遙遙在望的若隱若現、俯視四荒的大殷城樓,它比記憶中的印象更添櫛風沐雨的殘損和不近人情的冰冷。
馬蹄下的黃沙如退潮般,消逝在身后。馬兒漸漸踏上了寬敞大路,道路兩旁荒草叢生,草間掛滿了濃濃淡淡的秋霜。
他手里的韁繩不自覺收得緊了些,沒想到這條小路這么近、這匹馬駒這么疾,快到來不及讓十三徹底打消心頭漾起的一絲情怯。望著天地間如困獸一般沉沉入睡、靜謐安詳的帝都,他的嘴角扯出一抹輕微的說不上笑意的笑,眼底映著滿地白霜,黯黯出神。
當年離開的時候,自己是怎樣的惶惶落魄,當時的人和事,就這樣戛然而止了一般。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羈旅大漠的萍飄蓬轉,宛若飛鴻踏雪泥。他不知道十年的時間是如何使當初那個孱弱無助、孤僻自閉的孩子活成今日這般模樣,他只知道,十年過去了,有人尸骨未寒、沉冤未雪,可是同時,也有人安享榮華、高枕無憂。
此刻漸行漸遠的大漠,對他而言,如果一開始只算是一個藏身之所、韜養之居,那么后來,這里漸漸變成了一個逆旅天地間可以歇息的驛站,再后來,終于變成了一個讓他安放身心的原鄉。
他雖閱歷了不少大漠里各種部落幫派之間的廝殺對抗,但那些紛爭和眼前這個看似錦繡崢嶸的城墻里包藏著的種種,遠遠不同。大漠里的較量,就像飛瀑擊石,激烈、磅礴、碰撞、殺伐,那份明快利落,那份一瀉千里,你都看得見,想避也避得開。
而那里,那里是平湖秋月下的深水旋渦,是風平浪靜下的暗流涌動,你看見的越多,就會沉陷地越深;但你若看不見許多,又會不知不覺地被吞噬地越深。
長靈聽得出來,十三離大殷越近,就越是行馬遲遲,心里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驚問道:“對了!十三少,那時候在太方宮里我沒聽真切,他們好像說你的左臉上有什么紅印子,那是怎么回事啊?”
十三收回了思緒,聚起的眉峰微動,揚起手摩挲過左臉,唇邊攀上不可捉摸的笑意,漫不經心地回道:“這個啊,是胎記。”
“胎記?!”長靈驚愕地揚聲問道,“十三少,我跟你這么多年了,怎么從來不知道你臉上——”
十三以毋庸置疑的口吻一本正經地回道:“是胎記。大概是最近畫畫熬夜多了,再加上草堂里有點什么好吃的都被你給偷吃了,一時心力交瘁,營養也跟不上,所以才冷不防地新長了這么一大片胎記吧!”
長靈聽了,嘟囔著嘴想辯白什么又心虛地說不出話來,肚子倒是突然應景地“咕咕”叫了起來,十三“噗嗤”一笑:
“又餓了,是不是?我聽說,空空道人整日都是餐風飲露的,你早年跟在他身邊,一直住在深山上,我倒頗為奇怪,那時你是靠什么才填飽這‘不飽則鳴’的肚子呢?”
長靈捂著肚子,撓了撓頭,嘿嘿笑著:“師父說了,靠山吃山!后來...那整座山頭一只飛禽都找不到了......師父還怪我心眼直,講不明白道理,勸我早早下山歷練去。十三少你說,明明是師父告訴長靈靠山吃山,我把山上飛禽都吃干凈了,師父又好像不高興似的......是長靈做錯了么?”
十三一邊聽一邊忍俊不禁地咯咯笑著,連連擺手回道:“沒有沒有,長靈當然沒做錯,是空空道人那老頭太小氣了!走,咱們快些,我帶你去吃京城最好吃的館子去!要不然你跟著我靠畫吃畫,恐怕我這些四處搜羅來的畫紙顏料還供不上你吃的呢!”
說著,十三朗聲笑起來,御馬輕熟地往前方疾馳而去了,然而他微聳的眉間并沒有舒展分毫。
長靈只聽見好吃的館子,其余的話早就自動過濾充耳不聞了,歡喜地說道:“十三少人最好、最心善、最不小氣了!長靈雖然沒法賞鑒十三少的畫,可心里也是一千個、一萬個‘獨慕十三郎’呢!”
十三見長靈一聽到佳肴美食就一臉的憨態癡相,不禁心頭一軟,當他聽到長靈的后半句話,又微微正色道:
“長靈,我這頓飯也不是讓你白吃的,吃了我的糧食呢,便得依著我的意思。記著,進京后,諸事上你都要口風嚴些,還有,也不要再喚我‘十三少’了。”
長靈開始還在邊聽邊乖覺地點點頭,聽到最后疑惑不解地皺眉問道:“可是十三少,不叫你‘十三少’那叫什么啊?為什么不能再叫‘十三少’?”
十三提了提嘴角,想著如何對長靈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便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腔調東扯西扯道:
“這為什么啊...啊,對!還不是因為你的十三少太優秀了?天下皆知,畫壇中有個風華正茂的倜儻少年,那句‘筆落驚萬象,獨慕十三郎’還不知道傳進了大殷多少閨房女兒的耳里呢!你不懂,中原女子不似大漠女人那么粗枝大葉,如我畫十三這般的人物呢,回去是很容易惹桃花的!萬一她們對我芳心暗許,那我豈不是平添煩惱?所以呢,你記著,江湖上頗有聲名的畫十三不曾入京,回去的是天生胎記的無名畫師,名號——半面紅。”
長靈努努嘴,又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發現似的,笑嘻嘻地追問道:“十三...哦不,紅少!長靈知道你為什么不敢用‘畫十三’這個名字了!”
十三鮮少見到長靈這樣一臉伶俐的樣子,但據他的了解,長靈這一根筋的并不會想到他隱姓埋名的真正原因,格外驚愕地幽幽問道:“哦?那依長靈之見,我是為何呢?”
長靈眉飛色舞、有板有眼地解釋道:“一定是為了躲情債嘛!自打長靈追隨你,這么多年來,大漠里向你示好的女人就像飯桌上的菜——一盤接著一盤,就沒斷過!可從沒見你回應過誰,一絲一毫都不曾有過,那樣冷淡絕情,準是心里有個念念不忘的老相好身在大殷呢!也不知是鬧了別扭還是別的什么緣故,令你回去都只敢打著‘半面紅’的名號了。怎么樣,是不是被長靈說中了?”
十三被長靈自圓其說的一番說辭給逗笑了,點頭附和道:“是是,長靈分析地頭頭是道。所以,就當是為了我的終身大事,你也得記著我方才交待的話。”
長靈難得有機會誤以為自己猜中了十三的心思,忙點頭從命,得意洋洋。十三對長靈的一番話雖以玩笑視之,但越是玩笑話就越容易不經意間撞上深埋的心事,他想起了一個人。
當年他對她的虧欠和失約成了這些年來扎在十三心頭的一根刺,他也曾托商隊打聽她在京城的狀況,此次回去,也不知有無機緣再會。可即便有重逢的那天,她還認得出自己嗎?自己又要以何名何分去站在她面前、又要說些什么呢?是說當年的情非得已,還是賀她官階高升?
長靈一心只念著京城里的各色美食,便一直不停地催著十三快些揚鞭策馬。十三見長靈喉間不住地咽著口水,笑著放松了韁繩,快馬行進了。
十三驅馬入帝都的時候,西邊殘陽如血,從城樓的雕花飛角上穿鑿輕掠,投在他的側臉上,忽明忽滅,他望著夕陽下這座沉睡在記憶深處的都城漸漸鮮活起來:
此時,正是街市熱氣蒸騰、人煙繚繞的最繁忙之際,以皇城為中心的周邊茶坊酒肆、商鋪廟宇依次排開,街上,做買賣的大商賈、看街景的公子哥、乘坐錦繡轎子的大家女眷、打馬而過的游俠兒、背簍化緣的行腳僧,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長靈策馬“嗒嗒”地湊了過來,鼻子忍不住東探西探,嗅個不停,時而驚喜歡心地砸砸嘴,時而憂心忡忡地翹翹眉,好像對定安城的評判全憑空氣中流通的食物氣味而已,突然,他轉來轉去地脖子一下子定格了,鼻子對著一個方向嗅個不住,然后情不自禁地問道:
“十三少!你說的那家最好吃的館子,是不是那邊!”
十三回過神來,順著長靈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不禁啞然失笑:“嘿?我說長靈啊,你這鼻子可真是神了。對,就是那家‘鐘鼎軒’——”
“十三少,小心!”十三話音未落,長靈就聽見一陣凌亂急促的馬蹄聲朝著十三的方向橫沖直撞過來,大聲提醒道。
十三還沒反應過來,只恍惚間瞥見一抹藕荷色的剪影從紅醺醺的夕陽下倏忽飄過,隨之而來的是一段被疾馳的快馬帶起來的飄飄衣袂,隨風撲在了十三的臉上。這段柔軟絲滑的衣袂如春水漣漪,氤氳著淡淡清香氣息,在十三的鼻尖、唇邊、下巴和頸段一蕩而過,卷起一陣麻酥酥的癢意。
十三的馬受到了沖撞驚嚇,頓時仰天發出一陣長長的嘶鳴,不停地猛力甩頭,又突然高高揚起前蹄,整匹馬仿佛就快要聳然直立起來,只剩下兩個后蹄點地,馬背上的十三重重后仰,眼瞅就要被狠狠摔到了地上。千鈞一發之際,他的目光卻不知怎么仍順著馬蹄聲疾疾逝去的方向望去,瞥見了馬背上的女子正挑著黛眉、凝著秋瞳,翹首遙遙回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