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文人風骨焚白骨
夜色漸濃,村民們或情愿或不滿,皆熙熙攘攘地散去了,屹丹屹格靜靜跟在伊莎左右等待差遣。京墨關切地扶著伊莎走回屋里,長靈聽著伊莎安安穩穩地坐了下來,這才收起了劍,靜靜跟在畫十三身后。
“帶上姐姐、姐夫,去雷公峽。”伊莎浮腫的雙眼再也沒力氣擠出一滴眼淚,她愣愣地看著兩具已經冰冷的尸體,有氣無力地說道。
屹丹、屹格找來一大張白布和一架馬車,載著一行人披星戴月地趕往雷公峽。
畫十三站在懸崖這邊眺望對面,時移世易,可那片當年和師兄一起藏身其中的草叢竟十年不改,荒蕪如昨。他跟著伊莎等人來到了石穴入口,望著深不可測但卻貫通山體的石穴,畫十三俯身細細觀摩**石壁,發現平整光滑,沒有半點人工穿鑿的痕跡,他不禁大吃一驚:“這石穴是從何而來?”
同樣的疑惑京墨來時也已問過了,她娓娓答道:“聽伊莎說,這石穴自從她小時候就在這里了,不止這邊,對面那座山體里也有一通同樣貫穿山體的石穴。”
“這絕對不是天然形成!”畫十三望了望雷公峽兩岸宛如天塹的壁立千仞,中間沒有一條吊橋,要想渡峽,只有繞道,就像他和長靈從大漠來到大殷時特意繞過了雷公峽這條路。
畫十三心里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皺眉喃喃道:“如果這兩通石穴天然存在,十年前我就不會被困雷公峽底整整十天出入無門,最終幸而被塔矢大哥所救。”
來不及畫十三多想,眾人便踩著長梯進入了石穴。畫十三伸手摩挲著周遭平滑無痕的石壁,眉頭越凝越深。京墨了解他的疑惑:“若這石穴是人為穿鑿而成,該是何等能工巧匠穿梭在這狹窄幽暗的山體之內,做出這等不為人知卻巧奪天工的作品?”
畫十三蹙眉冥思,轉眼間一行人來到了峽底,京墨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似的,拉著畫十三看向兩側山壁:“伊莎說,風波鎮這邊的山體里還有不少半途而廢的石穴,皆是自下而上,而大殷那邊的山體里則完全相反。”
“也就是說,這些石穴是大殷那頭的人想要穿過雷公峽這道天塹才鑿制而成的?”畫十三皺眉看向京墨。
京墨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是,這明明絕非人力所能做到的……”
二人蹙眉深思之時,廣子彧和阿莉婭的兩具尸體也順著石穴幽幽地被放了下來,屹丹、屹格小心翼翼地把尸體抬到一片空地,靜等伊莎的發落。
伊莎從屹丹手里拿過火把,強壓著渾身的顫抖一步一步走向兩具即將被火化的尸體,就在伊莎拿火把焚燒兩具尸體的前一刻,突然沖過來一個身影一把奪下了火把。
“十三,你這是干什么?”京墨被畫十三突如其來的意外舉動搞得一頭霧水。
“子彧先生臨終前曾囑托我,葬他以赤身裸體。”畫十三神色凝重而認真,“伊莎,你也聽到了你姐夫的遺愿,能不能讓屹丹、屹格脫掉子彧先生的衣物?”
伊莎瞪大了眼睛死死咬著嘴唇說不出話來,京墨急切地摟住伊莎的肩膀,面帶慍色地看著畫十三:“十三,這個要求過分了,你讓伊莎怎么忍心看他的姐夫死后還要被人褪盡渾身衣物?逝者已矣,又何必讓他死得如此寒愴?一把火焚了就夠了。”
伊莎再也繃不住了,她在京墨懷里大哭大嚷:“我不許、我不許!姐夫生前最講究衣裳體面干凈!我不許任何人碰他!”
畫十三的冷靜神情更加堅定,他似乎更確定了什么似的,柔聲道:“伊莎,你聽我說,子彧先生乃是一代文人,最講求善始善終,死也死得體面漂亮。他特意提了一句,死時要赤身裸體,一定是另有隱情。”
伊莎漸漸止住了哭聲,京墨若有所思地望著畫十三,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似的回望了一眼石穴,不禁手心一抖,大吃一驚:“十三,你是說子彧先生他——”
畫十三沉靜如幽深湖底的眼睛向京墨投以肯定的目光,京墨不禁驚得趔趄了幾步。畫十三看著不明所以的伊莎,咽了咽喉嚨,道:“你記不記得,子彧先生曾無意中十分緊張地提及了炸藥?”
伊莎搖搖頭,又想起了京墨說起研制出膠果時,姐夫似乎是問了一句,又點點頭。
畫十三緩緩走到石穴旁邊,深吸一口氣道:“這種石穴單靠人力絕不能為。但若假之外物,比如炸藥,那么這一切都是輕而易舉,也就不難解釋為什么石穴里沒有一點穿鑿痕跡了。”
聽者無不大吃一驚,就連畫十三自己也不敢細想他的這番大膽猜測,他仿佛看到了石穴中那一段深不見底的幽幽濃黑在向他招手。
“可是,這和姐夫有什么關系?”伊莎并不在乎什么石穴什么炸藥,在她眼里,她只看到世上的兩個親人正在等著她親手火化。
畫十三深深的眸色轉到了一身儒裝的尸體身上:“以子彧先生的家國胸懷,就算大殷棄他,他必不會棄了故國。他選擇留在與大殷隔峽相望的風波鎮,一定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伊莎忽然覺得她的姐夫十分陌生,她甚至不知道幼時不顧姐姐呵責陪著自己玩鬧的人還是不是此刻躺在姐姐身邊的這個來自大殷的有志之士。
“原因,或許就在他的身上。”畫十三目光越發篤定地看著廣子彧的尸體。
京墨的眉心越蹙越深,她攬過伊莎的肩頭,認真地凝視著她小鹿一般機警的眼底:“伊莎,你相不相信我?”
伊莎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你是治病救人的藥師姐姐,我信你。”
京墨指著畫十三,神情堅定地款款說道:“這個男人是我愿意以我的性命、我的整顆心,毫無保留去相信的人。你能不能允許他完成子彧先生的遺愿?”
伊莎緩了緩神,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京墨堅決而足以信賴的眼睛,默然點了點頭。京墨望了畫十三一眼,接著,拉著伊莎一起轉過了身子背對著他們,長靈也默默走到了伊莎身邊。
畫十三眉心皺出了一道極淡的細紋,他示意屹丹和屹格幫他一起脫掉廣子彧的衣裳。峽谷中寒風瑟瑟,死者靜寂無聲,當畫十三把明亮搖曳的火把湊到廣子彧的身上時,他的心里忽然“突”地一下驚住了,屹丹和屹格細看廣子彧的下體,也紛紛倒吸冷氣,被嚇得漸漸后退。
“怎么、怎么會這樣?”兩兄弟驚得瞠目結舌,“他,他可是女首領的丈夫啊!女首領她、她難道不知道他這個樣子么?”
“她知道。”畫十三的眼底映著熊熊火把的光芒,他臉上的肌肉不禁微微抽搐,強忍住眼里涌出的淚光,“但她還是愛他,哪怕他是個被閹割的男人。你們幫我舉著火把,我要看看他大腿上那一片黑紅的痕跡是什么。”
屹丹和屹格大腦一片空白,愣愣地聽從畫十三的指令。當畫十三看清楚廣子彧腿上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紅色痕跡時,他死死咬緊了檳榔角,重重合了合眼,眼角淌出一抹清淚:
“顧之觀、高庭鋒、錢時……這些他用刀一筆一筆刻在皮肉之上的名字,都是昔日廣陵書院的仁義之士…有的已經被一道橫線劃掉了…他這是在提醒自己啊……”
文人的心事,可大可小。小至風花雪月、吟詩作對,大至經世濟民、造福天下。畫十三兒時在師父的耳濡目染中,亦對文人寄寓感同身受,而此刻,真正親眼見識到這位流落異鄉、終于異鄉的一代士人,心頭大慟難忍。他的目光從一個又一個結了痂的名字上緩緩流轉,卻在最后一行凝滯住了目光。
最后一行的刻痕最深,而結痂最淡,可見要比其余所有的名字都刻地更早。這是八個遒勁有力的硬朗楷書:
廣納寒士,應天有缺。
“我可以火化姐姐和姐夫了嗎?”伊莎在遠處扯著嗓子遙遙喊道。
畫十三眉梢深凝,恭謹有加地用白布輕輕覆蓋住了廣子彧的全身。對屹丹屹格低語道:“為了伊莎,為了首領府的尊嚴,請你們對方才所見務必保密,不要告訴任何人。”
屹丹、屹格兩兄弟本就是大大咧咧的糙漢子,眼睜睜看到一個被閹割的男人尸體,誰也不愿再回想那一幕,更不愿意開口提及,連忙點頭不迭地答應著畫十三。
京墨扶著伊莎走了過來,伊莎瞪著眼睛問畫十三:“怎么樣?你從姐夫身上發現什么了?”
畫十三難以啟齒地望了京墨一眼,咽了咽喉嚨回道:“只是看到了他身上刻著一句廣陵人士用以明志的話,再無其他了。”
伊莎一把拿回了火把,跪在了兩具尸體前面,屹丹屹格隨著伊莎也跪拜磕頭,畫十三攬過京墨的肩頭,默然頷首,看著熊熊烈火燃起滾滾黑煙,直到把夫妻二人燒成難解難分的一抔灰燼。長靈撐著劍單膝跪在遠處,耳里聽著伊莎筋疲力竭地啜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