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圖

第八十一章 殿上復起清平宴

第八十一章殿上復起清平宴

魏公公急忙悄然放下褲腿遮擋住了腿上的這排小字,**似的摸了一把畫十三光潔俊俏的臉頰:“小哥,咱家實話告訴你,原本我可以選擇不幫天瑜這個忙,可今兒個在大殿上見了小哥器宇不凡的樣兒,委實心動。今夜你若陪咱家一宿,便是你要天上的月亮咱家也是能給你摘來的。”

畫十三按捺住腳底沖上來的麻意和背脊的絲絲涼意:“魏公公,畢竟是總管大內的公公。十三一介畫師而已,不值得公公動心。”

魏公公輕輕哼了一聲,目光戀戀地打量著畫十三的眉眼五官,以及身段風采,似嬌如憐地白了一眼:“哼,畫師怎么了?咱家又不是沒招架過!咱家跟你說,男人嘛,和女人一樣,上了年紀也是會人老珠黃的!看看那個周榮,早年可是何等豐神俊朗,比你也差不了多少,把咱家迷得五迷三道的!可現在呢,瞧他一副苦瓜臉,咱家一想起來曾經還和他……哎喲,跟你說這個干什么?好小哥,你是嫌棄咱家不成?”

畫十三一時目瞪口呆,有些反應不過來,默然良久之后才猶豫著問道:“魏公公,你是說,周榮曾經為公公侍寢過?”

魏公公掩面嬌羞放蕩一笑,翹著蘭花指點了點畫十三的下巴:“討厭!都說了一想起來現在這個皺紋橫生、一臉苦相的中年男子咱家就犯惡心,小哥偏偏說破。”

“怎么可能!”畫十三不禁退后半步驚呼了一聲。在他心里,周榮雖然汲汲于功名富貴,但何至于做出如此齷齪不堪之事?

“這有什么新鮮的?”魏公公輕輕挽著兩鬢垂下來的兩縷灰白發絲,“你以為周榮是怎么勾搭上郡主的?還不是本公公一句話的事!十三小哥,咱家既然能把周榮從一個籍籍無名的草民推向高高在上的郡馬之位,就同樣能把你送到翰林太傅的椅子上,甚至,更高。”

魏公公突然伸長脖子湊在畫十三近在咫尺的面前:“你可不要不識抬舉。要知道,宮內宮外排著隊給咱家送美男子的人都從金鑾殿排到了午門外呢!”

畫十三心中暗暗吃驚,他從沒想過面前這個大太監竟有如此大的能耐,難道僅僅單憑他是伴君左右的紅人么?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官居大內總管一職么?

“公公如此大手筆,十三惶恐。只是,‘更高’的位置,是為何意啊?莫不是魏公公想收我凈身入宮吧?這樣的高位,十三怕是承受不來啊。”畫十三從容款語。

魏公公咯咯輕笑了一陣,畫十三雞皮疙瘩落了一地:“小哥真是年輕啊。咱家就喜歡干凈嫩生的!宮里的高位有什么意思?你是個男人,你若跟了咱家,咱家說什么也得給你謀到朝堂上去。”

畫十三飛快地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朝中局勢,突然,他一把抓住了魏公公的褲腿:“朝堂上的可也未必都是男人吧?魏公公?”

魏公公頓時笑意凝滯,臉色一沉,面如死灰一般愣了片刻:“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畫十三的目光定定地轉到魏公公的腿上:“我倒想問一問公公,‘廣納寒士,應天有缺’這句話到底什么意思?”

魏公公突然向后退了退,把腿蜷了起來,又從身后扯來一個金線迎枕壓在了腿上:“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廣陵黨早已覆滅,再說這些話仔細你的腦袋!”

“我并未說過這句話與廣陵黨有關。公公,你與廣陵黨到底有何瓜葛?”魏公公正色起來,連自稱“咱家”也給省去了。畫十三眸色凜然,目不轉睛地看著魏公公。

魏公公緊擰著花白的眉頭,微微顫抖的手指難以翹成嬌柔的姿態,而是漸漸攥得越來越緊:“你已經見過廣子彧了,是不是?”

畫十三眉心一跳,他自覺并沒說露什么馬腳,他怎會一語猜中?畫十三疑惑深思之時,魏公公已經明白了他的默認。魏公公把壓在腿上的大迎枕扔到了一旁,一把撂起了褲腳,那一排泄露了某種隱情的小字赫然映在畫十三的眼底。他明白了,為什么魏公公突然把話鋒指向了廣子彧,因為刻在魏公公腿上的字與畫十三記憶中的話不盡相同:

廣納寒士,應天無缺。

“魏公公也喜歡像文人一般咬文嚼字么?”畫十三忽然意識到什么,眉心緊鎖,心口一提,“一句話而已,廣陵黨人數眾多,公公何至于不假思索就想到了子彧先生?”

“文人多如牛毛,而弘毅之士何其寥寥。除了他,另一個人身上的字是不可能被你看到的。”魏公公目光幽幽而空洞,聲音也變得縹緲,“子彧是不是死了?不對,我問錯了…已經三年了…他是不是活了?”

“死而復生,生而復死。”畫十三從榻上幽幽站了起來,神色難免悵然,“‘另一個人’是誰?到底何為‘有缺’?何為‘無缺’?子彧先生為什么也…也和公公一樣是……”

“你走吧。”魏公公黯然披上了錦繡大氅,面沉如水地站在畫十三面前,指了指門,“明日該幫你的,我會幫。但子彧的事,我要你發誓,不得對外泄露半個字,否則,你的下場將會比你師父更難看!”

畫十三登時沖上前去一把狠狠揪住了魏公公的衣領,頓時額上青筋暴起,目不轉睛地逼視道:“我師父?你知道我是誰?你知道我師父是怎么死的?”

“出去!”魏公公一把甩開了畫十三的手,無比愛惜地拂了拂大毛領子,斜了一眼畫十三,“別以為你的一點小聰明、小伎倆就能在這偌大的京城、偌大的皇宮折騰出什么來。我告訴你,你,還有像你這樣的人,在這種地方,只能是任人碾壓的螻蟻。能安然活下去全賴老天保佑!知道為什么嗎?因為你們太干凈了,還偏偏看不慣骯臟!最后呢?喪命的是你們,逍遙快活、享盡榮華富貴的是我們!都是卑微賤民,誰瞧不起誰啊?”

畫十三怔然一愣,聽著魏公公突然怨婦撒潑一樣說了這么一大堆,說著說著,魏公公似乎眼里泛起了微紅,漸漸匯成一滴渾濁的淚水,在他脂粉濃施的臉上滑了下來。畫十三看著魏公公這么激烈這么突然的反應不禁一頭霧水。

“討厭,一想起以前的事怎么眼淚兒就下來了。真是老了。你還杵在那兒干嘛呢?還不快走?”魏公公怒目圓睜地乜斜著畫十三。

天色已經不早了,況且次日殿試在即,這才是畫十三此時此刻最重要的事,他默默離開了魏公公的房間,回望間,他聽見屋里又隱約傳來一陣時斷時續、哀怨悱惻的哭泣聲,畫十三回想著魏公公的一番話,眉頭越凝越深。

次日一早,晨鐘響罷,大雪初歇,一片燦燦霞光灑在銀光爍爍的雪地上,一個白衣公子踏著漢白玉臺階上零星的雪痕一步步走到了大殿之上。他的身后,緊緊跟隨著一個機靈白凈的小畫僮。

大殿之上,燈火幢幢,一派輝煌氣象。皇上端坐龍椅之上,兩側長桌上擺滿了珍饈美饌、佳肴好酒,后宮里中上等的妃嬪女眷們次第落座其間,交頭接耳、好不熱鬧。而在宴席之后,更有一排排樂師名伶嚴陣以待,絲竹管弦之樂一觸即發。

坐在皇上身旁的,是個體態豐腴、姿容妍麗的女子。遠遠看去,端莊穩重、沉默寡言之態躍然而出,這正是裘郡主的親姐姐,裘皇后了。裘皇后懷里抱著一雙粉雕玉琢、乖巧可愛的兒女,用粗壯如藕的手臂牢牢攬住小皇子和小公主,捧在手心里尚且生怕受了一點風塵。而皇上的幾位手足同胞里,只有宣王受邀赴宴,所坐之位距離陛下最近。

“殿前比畫,乃是宮中盛事。皇上宅心仁厚,意在與宮人同賞清雅之事,故名‘清平宴’。二位畫師落筆之時,便是清平宴起之刻!”魏公公一甩拂塵,揚著嗓子介紹道。

皇上的話音沉穩如鐘卻溫厚如河:“畫十三、周卿,你們這幾日休息地可好?”

畫十三和周榮淡淡對視了一眼,一齊拱手回道:“稟圣上,一切都好,只待今日。”

“好。”皇上滿意地點了點頭,揚了揚衣袖,殿內宮人便紛紛走動起來,開始手腳麻利布置桌椅、畫架、宣紙、硯臺、墨錠顏料,忙得不亦樂乎。

“且慢。”就在眾人布置匆匆之際,一個陰陽怪調的聲音突然從大殿上傳了下來,皇上疑惑地扭頭看向身后之人,眾人也皆不敢妄動,靜聽后話。

魏公公擠著一臉濃稠笑意,搖頭晃腦地哈腰道:“皇上,奴才沒記錯的話,這‘清平宴’已經多年未開了,想來上次還是姜太傅的絕筆之作。今日殿上二位畫師,一個戰戰兢兢,一個后生可畏,不如讓老奴親自為他們呈上筆墨,以彰皇上惜才之意啊。”

皇上眼底抹過一縷悵然,旋即長舒一口氣道:“還是你最體朕心啊。今日這場清平宴,竟已隔了整整十年歲月。”

魏公公笑著點了點頭,便攆著碎步走下殿去,從端著墨錠的宮人手里接過了盤子,款款向周榮走去。

周榮目光閃爍,背脊發涼地望著步步逼近、一臉假笑的魏公公,他不禁微微打了個寒顫。而在遠處觀望的畫十三眸色始終淡定無波,似乎料到了接下來將會發生什么。

“你,你何必多此一舉?”周榮目光游移不定地看了看魏公公,又看了看他所端盤子里的兩塊上好墨錠,周榮似乎想退后幾步,雙腳又像被黏住了一般。

魏公公一臉笑意紋絲不動,嘴唇咧出熟練的笑容,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輕聲回復:“新人總得換舊人啊,你不會不明白吧?”

周榮吃驚地瞪了瞪眼,復雜的目光越過魏公公身后,看向了神色從容的畫十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竊竊沉吟道:“想不到他竟走了我的老路。”

“世間的路多著呢,你瞧瞧你自己眼下這般德性,你還以為你的路好走么?”魏公公一面念念低語,一面若無其事地笑著拾起一塊墨錠放在周榮的硯臺里。

“這不是我的墨錠,我的墨錠是另一塊。”周榮一把攔住了魏公公,目光忽然警惕起來。

殿前比畫之時,所有用具都由宮中統一提供以示公允,卻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宮中以左為尊習以為常,故而盤中放在左邊之物乃是宮廷畫師所用,右側則是呈給民間畫師的。

魏公公淺笑著掃了一眼周榮阻攔的手勢,又朝著大殿之上斜了一眼,沉著嗓子低語道:“怎么,這兩塊墨錠有何不同么?咱家可是替皇上呈此墨錠的,周太傅攔下咱家,也得有個理由不是?”

畫十三遠遠看到,周榮愣愣地縮回了手,看著魏公公一臉似有所指的笑意和原本屬于畫十三的墨錠,周榮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甚至驚恐,但卻無可奈何。

魏公公滿意地朗聲敬祝道:“多年之后清平宴重新開席,還望周太傅代表翰林畫苑可別讓九泉之下的姜太傅失望才好!周太傅,你怎么不研墨呢?是在等咱家侍奉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