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岌對著張靜樂從卯末講到巳末,早已過了食時,趙嵐派人來催請了兩次,趙岌才意猶未盡地放堂,攜了張靜樂去吃朝食。
兩人對面坐下,趙岌指著一盤晶瑩剔透的餃子對張靜樂道:“嘗嘗這盤肉蒸餃,是嵐兒親自做的。俗話說川菜揚點,這點心啊,還屬我們老家做得最美味。”說完自己夾了一只放入嘴中,閉上眼睛仔細品嘗,發出滿意的一聲長嘆,“嗯~美味!”
睜開眼睛,看見張靜樂正凝視著餃子發怔,便招呼他,“吃啊,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張靜樂頷首,起筷搛起一只肉蒸餃細細品味,想起前世的每次沐休,趙嵐也總是給他帶幾屜這樣的肉蒸餃。
坐在院子里的柿子樹下,吃著她帶來的蒸餃,聽著她在他身邊絮絮不休說著閨中趣事,自己的一隅之地飄散著她笑盈盈的聲氣,連同他的心一起,全都被她占得滿滿的。
他從沒問過餃子哪里來的,他以為是她從哪里順路買的。沒想到,這是她親手做的。
張靜樂的眼圈不禁有點泛紅。
趙岌見張靜樂神情潸然,傾身相問:“賢弟?”
“哦…沒事”張靜樂整理好情緒,緩緩道,“就是想到,以前也經常吃餃子”。
趙岌思及張靜樂的身世,見他坐在桌前,低著頭安安靜靜地吃著,就像是稍微長大了一點的程哥兒,心里一軟:“以后若無什么事,就常來我這里吃飯吧。”
張靜樂抬起頭,看見趙岌滿臉慈愛,心中生出感激。原來趙嵐的笑語嫣然,都是趙岌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人教導出來的。
張靜樂發現了一個與前世完全不一樣的趙岌,一個除了飽讀詩書,還心地善良、至真至純的趙岌。
趙岌吃完第二個蒸餃,目及張靜樂貌似仍在走神,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安慰他,于是就又回到剛才授課的內容上:
“孟質啊,雖說你讀書不是為了科舉,但是循著科舉所學而學,最易掌握學術之基本。
“后面呢,我想我們就按照朱子所說,先讀《大學》,以定規模;次讀《論語》,以定根本;次讀《孟子》,以觀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你以為何?”
張靜樂點頭應答:“但憑抑之兄作主。”
“不過記住啊”,趙岌把筷子放在嘴上,意為噤言,“所學所論,但言前代,不及本朝。”
趙嵐帶著青茵給兄長來添菜,在門外就聽見趙岌對著張靜樂在說這句話。
透過窗格,趙嵐窺見張靜樂今天沒穿錦衣衛的飛魚服,而是穿了件日常的鴉青色曳撒,難怪哥哥放松了警惕。難道他就沒有意識到,其實自己對面坐著的,就是那個整日抓些個“大言本朝”們的大頭頭!
趙嵐一邊看著房內,一邊在心里嘀咕著詆毀張靜樂。
就好像聽見了她內心的嘀咕一樣,張靜樂突然把臉轉過來,眼神像箭一樣射過來,直擊她的心房。
趙嵐心驚肉跳,嚇得一貓腰就蹲了下來,可剛蹲下來就后悔了。他怎么可能聽見嘛,自己這樣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趙嵐又理直氣壯地站起來,假裝整了整衣裙,瞅了一下張靜樂,趾高氣揚地回瞪了他一眼。
張靜樂看著她那可愛的表情,忍俊不禁,眉眼笑意盡顯。
趙嵐目瞪口呆。
他是在笑嗎?
上輩子,她從來沒在這張相似的臉上看到過她奢想的笑容,現在,這么容易就得到了嗎?
他不是他,趙嵐意識到。
他真的不是他,趙嵐默念道。
酸楚的感覺從胸口漫出來,酸得她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
趙嵐轉過臉,看著院子里幾株光禿禿的杏樹,房內傳來哥哥溫潤的聲音:“讀書始讀,未知有疑。其次則漸漸有疑。中則節節有疑。過了這一番后,疑漸漸解,以至融會貫通…”
哥哥還是跟以前一樣,喜歡教授知識,喜歡在每個院子里種上杏樹,把自己的書房喻作杏壇,夢想能成為青年學子們傳道授業解惑的良師益友…
猝然一聲爆響,打斷了趙嵐的感喟。
張靜樂騰躍而出,急速趕到趙嵐身邊,湊近了檢查趙嵐是否受傷。見趙嵐無事,便背手站在長廊上,俯視著瘋瘋癲癲跑過來的人。
趙岌這才反應過來,疾步跟出來,往聲響傳來的地方看過去。只見一團紅布伴隨著披頭散發直朝他沖撞而來,趙岌向來不信怪力亂神,大聲斥責:“做什么裝神弄鬼!“
那團紅布頓了一下,緊著就傳來哭天喊地的嚎啕聲:“你還我俊兒啊,你還我俊兒啊……昨天來你們這里之前還好好的,在你們這里呆了一夜,回去就傻了!“
“胡說什么!“趙岌聽了,即刻明白這是那趙老夫人的侄媳婦姚氏,”章柱,你著人去請權老爺,就說我有事與他商議。“
趙權是趙老夫人的長子,也是現任趙氏宗主,官拜戶部員外郎。
趙岌不想跟眼前這個婦人有瓜葛,使勁抽出被姚氏撰在手里的程子衣,眺向長廊那頭,看見那穿綠色褙子的黃媽媽,抬手招呼她,想讓她把這姚氏趕緊送回去。
說時遲那時快,姚氏突然發瘋一樣沖向趙嵐,一邊沖一邊喊:“都是你這個妖精,你昨天晚上怎么勾引我兒的,現在連親娘都不認了,你還我俊哥兒!”
趙嵐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潑婦架勢,瞠目結舌,腳下像被釘住了一般,不知道該往哪里躲。
趙岌心急火燎,大呼一聲:“攔住她!”
章柱和黃媽媽急忙跑過去想截住她。不料這姚氏腳力相當,跑起來也如兩腳生風,眼看就到了趙嵐眼前。
張靜樂佇立睥睨,右手從容不迫地解下曳撒上的腰帶,揚臂反手甩出,直殺姚氏面門。
就聽見姚氏大叫一聲,仰面跌倒。
章柱和黃媽媽健步上前把她制住。
趙岌跟著趕過去,就看見姚氏臉上出現一條血印子,血如泉涌,淌得整張臉都是,看上去血呼啦擦,很是瘆人。
張靜樂收回腰帶,泰然自若地系好,轉身端詳著趙嵐,柔聲問道:“沒嚇著吧?”
趙嵐倉皇地抬頭看了看張靜樂,艱難地咽了下口水。姚氏的確把她嚇到了,但是更把她嚇到的,是張靜樂剛才那股狠勁。
一根曳撒腰帶子,一下子就能把人打得血肉模糊……
這才是錦衣衛僉事的真正面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