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肅穆,落針可聞。
御座之上,天子李純面對案上字字誅心的話本,垂眸不語。
直到梁守謙悄然來到他身邊,輕聲通傳:“陛下,罪囚沈汾帶到。”
李純這才抬眼看向殿門,只見沈微瀾白衣染血、鐐銬加身,沉穩邁步入殿,雖蓬頭跣足,卻更見風骨。
鐵鐐滑過大殿光可鑒人的地面,叮零作響,沈微瀾走到大殿中央,從容行禮:“吳興沈汾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純并不讓他平身,直接開口問罪:“沈微瀾,你包藏禍心、辜負圣恩,該當何罪?”
沈微瀾跪在地上,仰望天子,見他身后珠簾微晃,似乎有人藏身其中,心跳不由亂了一拍。
他連忙穩住心神,拱手回答:“草民雖有所隱瞞,包藏得卻不是禍心,而是冤情。”
李純冷笑:“何人有冤?是編撰妖書的你,還是十年前矯詔被殺的羅令則?”
沈微瀾望著震怒的天子,透過他冰冷的雙眼,仿佛重回十年前的冬日,看到了皚皚白雪中那幾十具棺木。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
然而生民何辜?
滔天的冤屈支撐著他,挺直脊背,坦然道出往事:“陛下,草民絕非編撰妖書之人,但的確迫于無奈,隱瞞了一件大事。
十年前,草民曾隨祖父入興慶宮面見太上皇,親眼看見太上皇寫下一道密旨,交予祖父送往秦州,向刺史劉澭征兵。
草民與祖父夾帶密旨出宮,前往秦州,不料祖父中途病倒,無奈之下,只能將密旨交給摯友羅令則,托他去秦州向刺史征兵。
羅令則一向隱居山中,不問世事,然而大義當前,他毅然收下密旨,帶著自己的門生出山,奔赴秦州求見刺史劉澭。
哪知劉澭竟認定那道密旨是偽詔,將他押往長安問罪,連同門生數十人,皆被杖斃。祖父為此痛不欲生,直到臨終之際仍覺愧對好友,囑托草民此生當竭盡所能,為羅山人伸冤。
這十年來,草民屢屢回顧往事,覺得此案疑點眾多,唯有一點可以確信,羅山人絕非矯詔之人。陛下恩覃九有、化被萬方,請容草民為十年前枉死的羅山人伸冤!”
跪在殿中的人恭敬一拜,抬頭看向天子,目光如電,無比赤誠。
李純龍顏悚然,不覺握緊御座扶手,為乍然聽聞的舊事震驚。
若沈微瀾所言不虛,父皇十年前困于咸寧殿,竟然真的寫過一道密旨,欲向秦州征兵!
他要劉澭討伐的人,不正是自己嗎?
李純一時六神無主,低頭看到御案上攤開的《辛公平上仙》,忍不住恐懼地閉上眼,回想起十年前那一場重陽夜宴,父皇被內侍們送入咸寧殿時,隔著重重神策軍,回首投向自己的絕望眼神。
那時的他,雙手在龍袍下死死握拳,牙齒咬得滿嘴血腥,卻只能一言不發,眼睜睜看著咸寧殿門緩緩關閉。
就像眼睜睜看著父皇因為推行新政、打擊閹黨,只做了區區七個月天子,便被閹黨逼迫著禪位給自己。
而被閹黨擁立的自己,又有多少能力坐穩江山?
所以他怕了,順從權閹俱文珍的決定,為了閹黨不被前朝攻擊,在父皇駕崩后選擇秘不發喪,粉飾太平。
基于搜索引擎技術檢索服務
若那時劉澭真的發兵勤王,就算他不被推下帝位,也要落個弒父篡位的罪名,遺臭萬年。
天知道當劉澭將羅令則押入長安受審,自己看到卷宗那一刻,是如何心驚肉跳,同時又慶幸不已。
他幾乎是狼狽不堪,且迫不及待的,下旨將羅令則同其黨羽一并杖斃。
屈從閹黨,是他一生的恥辱。
就算后來自己羽翼豐滿,順利拔除了俱文珍,午夜夢回想起被害的父皇、無能的自己,心頭依舊會涌起無邊悔痛……
至此,雷霆萬鈞天子怒,遇上青宮白鶴一聲唳,瞬間煙消云散。
李純面色頹唐,看著殿中風骨錚錚的沈微瀾,一時心頭茫然,不知該如何自處。
如今自己威加海內,銳意削藩,何等意氣風發!直面當年真相,為一樁冤案昭雪,于他而言易如反掌。
可眼下一卷妖書,已掀起滿城風雨。
這節骨眼上,顯然不是翻案的好時機。
李純默默皺眉,斟酌片刻,終究還是拒絕了沈微瀾:“朕知你斷案如神,奈何你身涉妖書案,尚是戴罪之身,朕即便有心,也不便答應你。”
他看了一眼身旁梁守謙,又道:“你的案子已交由樞密使全權審處,羅令則是否有冤,也可一并由他調查。”
沈微瀾何等機敏,一眼看出天子陷入猶豫,拱手直言:“陛下,樞密使查案多日,卻落入真兇圈套,認定草民是撰寫妖書之人,可見鞫審斷案,實非樞密使所長。”
此言一出,侍立在天子身邊的梁守謙頓時下不來臺。
他不便發作,面色難看道:“豎子好生狂妄,什么案子進你嘴里,都成了冤假錯案!你冤枉我倒罷了,難道十年前羅令則那樁案子,也是陛下錯判了嗎?”
他故意言語挑撥,沈微瀾卻毫不理會,徑自對天子道:“陛下至明至圣,天高聽卑,矜一物之失所,何況蒙冤忠良?求陛下網開一面,恩準草民與樞密使一同斷案!”
“放肆!”梁守謙怒道,“陛下日理萬機,我亦諸務纏身,哪有時間陪你這罪人兒戲?”
他怒斥完沈微瀾,又轉過身子,低眉順眼地勸說天子:“陛下,塵封十年的舊案,若要徹查難度極大,只怕勞師動眾,不過一場空。何況時過境遷,追究真相也于事無補,倒是悠悠眾口、人言可畏啊……”
“一個時辰!”
石破天驚四個字,驚動了天子和樞密使。
兩人望向殿中,只見沈微瀾目光灼灼,毅然請命:“只要陛下恩準草民重查此案,草民只要一個時辰,定能厘清真相,還逝者一個公道!”
李純睜大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一個時辰,你便能查清十年前的舊案?”
“陛下,此人嘩眾取寵,不可聽信,”梁守謙提醒李純,“一個時辰,連長安城都跑不完,他能到哪里去破案?”
“只要樞密使愿意提供便利,沈某不去別處,就在這延英殿內破案。”沈微瀾再度一語驚人,與梁守謙對視,目光挑釁。
“你,好大的口氣!”梁守謙駭然生笑,正要發作,一旁天子開了金口。
“好,一個時辰,就在這延英殿內,朕準了。”
基于搜索引擎技術檢索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