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
《月亮與六便士》的銷量開始攀升,直追《蠅王》。
都是Lu的作品,有種“你”追我趕的感覺。
不出所料地,陸時收到許多大學的邀請,學生們希望他對最近的幾部作品進行相關演講和解答。
陸時對演講之類的事早已輕車熟路,決定欣然接受。
最終選定的還是劍橋。
6月中旬,
陸時坐火車前往劍橋市,
依然是老友蒙塔古·詹姆斯在車站迎接。
他見到陸時,不由得大笑,
“陸爵士,我都聽說了。”
一邊說,還一邊露出“我懂”的表情,對陸時神秘地眨著眼。
陸時:???
“聽說了什么?”
詹姆斯壓低聲音道:“諾獎的事啊。”
陸時這才反應過來,
他的提名表格是由劍橋送的,這之后,哥大、巴黎大學、倫敦大學聯盟也遙相呼應,為他搖旗吶喊,
這幾家大學肯定收到了瑞典文學院的回執電報。
陸時說道:“但愿我能名副其實。”
詹姆斯啞然,
心想,
陸教授真的變化很大。
以前的他謙遜低調,現在的他卻有舍我其誰的霸氣,
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不讓人反感,
謙虛和霸氣外露,都是有實力的人的特權。
詹姆斯小聲道:“其實我們想過的。你的資歷或許淺了些,但地位高啊!且不說KBE這種跟文學無關的身份,單是法蘭西文學院的外籍通訊院士,就比瑞典文學院……咳咳……我沒有貶低他們的意思,你別誤會。”
沒有誤會,
這就是在貶低瑞典文學院。
陸時努力繃著臉,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兩人一起坐上馬車往校園去,
詹姆斯繼續剛才的話題,
“瑞典文學院要是還覺得你不夠格,我把我的椅子讓給你,堵他們的嘴。”
英國人的場面話也是張口就來。
陸時權當聽笑話。
兩人又聊幾句,詹姆斯換上嚴肅的表情,說道:“歸根結底,諾貝爾文學獎,還是應該以作品說話。”
他看向窗外,有些欲言又止。
陸時說道:“老詹,有話直說便是了。”
詹姆斯微微沉思,
良久,他提議:“陸,最近有種說法在學生中流傳得比較廣。我想,倫敦應該也有。”
陸時淺淺地“嗯”了一聲,
“我知道。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我明說吧,就是那些文學院的學生,覺得《月亮與六便士》的創作動機不夠純粹,有太多的利益糾葛。”
詹姆斯松了口氣,
“你果然知道。”
他放下心來,
以陸時的聰穎機智,既然知道問題所在,就一定能很好地解決。
他問道:“那么,你準備如何應對?”
陸時攤手,
“應對什么?有什么值得應對的?”
詹姆斯怔了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拍拍陸時的肩,贊許道:“說得好!對那些流言蜚語,確實沒必要回應!那首詩怎么說的來著?就是那首,你寫給諾委會的箴言。”
陸時說: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他先用漢語吟誦,
之后又用英語解釋一遍。
詹姆斯聽得十分佩服,大贊道:“中國的文化底蘊確實深厚,讓人心生敬仰。”
兩人不再繼續討論,又將話題繞回諾獎和文學。
就這樣,馬車晃悠到了國王學院。
六月中旬校園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呈現出一幅生機勃勃的景象,
青青草坪上,學子們或坐或臥,享受著愜意的時光。
兩人經過,
立即有人認出了陸時,捧著書過來讓陸時簽名。
簡單地簽了兩個,詹姆斯適時站出來,告訴這些熱情的學生陸時還要去禮堂講學,不能拖太多時間。
學生一聽還有這事,自發跟隨。
結果,陸時和詹姆斯到禮堂的時候,后面跟了一大坨人。
而禮堂內就更加熱鬧了,
放眼望去,人頭攢動、座無虛席。
幾乎所有人都在努力往前擠,想要找個距離講臺更近的位置,
吵嚷聲四起,
“Shiit!伱不是文學院的,干嘛過來?”
“公開的演講?我們當然能聽!反倒是你們這幫文學院的幼稚鬼,怕是來砸場子的吧!”
“你說誰幼稚呢?”
“你!你你你你你你!”
陸時還沒上臺呢,現場就十分火爆。
詹姆斯一個頭兩個大,
他對陸時告罪,隨后擠過人群,到了最前排。
不多時,校長卡文迪許起身,
“都安靜!”
爭吵聲頓時停了。
陸時也走到第一排,
卡文迪許與他緊緊握手,小聲說道:“陸教授,抱歉,讓你看笑話了。”
陸時搖頭,
“無妨。這種事我見得多了。”
卡文迪許大笑,
“我都險些忘了,陸教授你也是見過大場面的。”
隨后,他也不上講臺,直接面向學生們,說:“陸教授常來劍橋進行學術交流,所以我就不廢話了!大家掌聲歡迎!”
現場立即響起熱烈的掌聲。
陸時上臺,說道:“今天我們要講的是世俗認知和文學創作……額……”
他不得不停下,
因為臺下“呼啦啦”地舉起了林立的手臂。
有趣的一點是,這種事竟然也分陣營,
坐在禮堂右側靠窗的學生在舉手,而左側的學生則帶著看笑話似的表情看著他們。
雙方涇渭分明。
陸時看向舉手的一邊,
“你們是?”
學生們互相之間眼神交流,
驀地,有個戴眼鏡的站了起來,說道:“陸教授,你寫《月亮與六便士》,目的是不是只為了賺錢?”
一石激起千層浪!
下面瞬間吵成了一片,
“喂喂喂!你是不是批判現實的讀太多,把腦子讀傻掉了?賺錢不對嗎?”
“你給老子滾!文學必須要純粹!”
“幼稚!都多大年紀了,還在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轟——
雙方都站起來了。
兩邊指著鼻子對噴,最前端“戰線”的人的手臂甚至犬牙交錯在了一起,
然而,他們還是謹守著大英紳士的禮儀,罵得再兇,也沒能打起來。
陸時嘆了口氣,
“唉……”
本來還想見識一下血流成河,現在看,怕是沒什么機會。
他擺了擺手,
“大家,都安靜。”
卡文迪許和詹姆斯等人也開始維護秩序。
終于,兩邊又都坐回去了。
陸時面向右側那一片,訊問道:“你們都是文學院的?”
一種學生點頭。
他又轉向另外那撥,
結果,還沒等他發問,下面就開始自覺回答了,
“法學院。”
“史學!”
“我學戲劇……”
話音未落,那個學戲劇的便被狠狠吐槽成了文學院的叛徒。
現場又變得鬧哄哄的。
陸時雙手下壓,
“好了,我們暫停演講,先自由提問。”
其實,他本不想解釋什么,正如剛才跟詹姆斯說的那樣。
但總不能由得這幫學生在下面對噴。
剛才那個戴眼鏡的學生再次站起,提高音量道:“陸教授,我的問題不變,‘你寫《月亮與六便士》,目的是不是只為了賺錢?’”
陸時好奇,
“我聽你的表述,似乎覺得賺錢可恥?”
“啊這……”
戴眼鏡的學生被問住了,
隨后,他反應過來,
“陸教授,你這是在混淆視聽!賺錢從來不可恥。但如果寫作沒有絲毫的追求,單純是為了名利,作家難免要進行迎合,自然而然地,文學表達便會受到影響。”
陸時說:“這話,大致沒錯。”
下面一陣安靜,
緊接著便是竊竊私語,
“他承認了?”
“我不懂。”
“不,應該不是承認吧,因為說了‘大致’。”
陸時笑問道:“你們讀過陀氏的《賭徒》嗎?”
陀思妥耶夫斯基,
學文學永遠繞不開的人物。
現場,幾乎所有人都默默點頭,表示讀過。
《賭徒》就是根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經歷寫出來的,
他擅長剖析人,因為在外國賭輸了錢,感覺沒臉見妻子了,難免慚愧,心一狠就把自己給剖析了。
但剖析只是剖析,
剖了自己,不代表就能改正,該賭還是賭。
陸時說:“我相信,你們應該知道,陀氏的很多創作,最初的動機便是稿費。”
現場一陣沉默,
忽然有人道:“陸教授,這種說法或許沒錯。但往深處看,尤其是讀過《罪與罰》之后,不難發現,陀氏對刺激很敏感,換句話說,他對刺激上了癮。賭,便是這種能帶給他心理刺激的事情。這些刺激給了他一種生活的力量。”
這話的言外之意很明顯:
如果繼續深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動機不是金錢,而是賺錢拿去賭,從而體會其中的刺激。
陸時笑,
“你說的肯定不能算錯。但這么深挖下去,必然會變得沒完沒了。”
學生們點頭。
陸時繼續,
“所以,如果只從賺錢的角度出發,陀氏迎合了嗎?”
眾人再沒話說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水平過高,寫出來的東西就是潮流本身,
所以,他不需要迎合讀者,而是讀者迎合他。
用如此偉大的作家舉例,說明了一點,有人就是能兼顧文學表達和名利,站著把錢掙了。
陸時繼續道:“作家這個職業確實有特殊性,但是,咱們也不能攔著部分人只是單純將寫作當成糊口的工具。這類作家會迎合,寫出不深刻卻很好讀的作品。”
單純將寫作當成糊口的工具?
這話有點兒出格,
連下面的詹姆斯聽了都有些著急。
畢竟,陸時今年是要拿諾獎的,有必要注意影響。
文學院的學生們面面相覷,
眾人皆知,作品分兩種:
第一類,發人深省且令人回味的,
就像陀氏的《罪與罰》;
第二類,為讀者提供閱讀時的情緒,
大部分休閑便在此列。
這兩種都有存在的必要,但陸時所說的……
有學生問:“陸教授,如果單純將寫作當成糊口的工具,會不會太功利了些?”
陸時攤手,
“你會娶一個只跟你講道理的妻子嗎?”
那個學生反應很快,意識到陸時將第一類比作“只跟你講道理的妻子”,
他立即反駁:“那你會娶一個只懂溜須拍馬的妻子嗎?”
小伙子一定沒談過戀愛,
那叫溜須拍馬?
分明應該是“提供情緒價值”!
陸時清了清嗓子,
沒想到,他還沒回答,下面就有學生說了:“我不會娶那樣的妻子,但我會找那樣的情人!”
瞬間,現場陷入了寂靜,
幾秒種后,山呼海嘯一般的小聲席卷了整個禮堂,
還有人吹起了口哨。
旁邊的學生對那個說出驚世駭俗言論的人大喊:“你一定是從法國來的!快承認!你不是英國人!”
陸時相當無語,
跟學生們比起來,自己還是太正經了。
他雙手下壓,示意眾人安靜,
等現場的氣氛平復,他才繼續話題,
“剛才的妻子、情人之論,話糙理不糙。一本書,最好的狀態是既好讀、又深刻,但如果必須考慮極端情況,二擇其一,大家一定會選擇讀。畢竟,教科書在課堂上看看也就夠了。”
學生們無法反駁,
作家寫出為賺錢而迎合的作品,不只是作家的問題,也是讀者們通過貢獻銷量做出的選擇。
陸時說:“有追求的作家固然偉大,但也不能站在制高點去批評那些只把寫作當成職業的人。賺錢嘛,不寒摻。”
此話引得學生們竊竊私語,
“我就說那幫文學院的人幼稚吧?”
“還文學院呢《狩獵》真的是白讀了。”
“哈哈哈!對對,《狩獵》!”
文學院的學生們頓時覺得面上無光。
有人說:“陸教授,你說的對,賺錢當然是沒問題的。但也不能弄得太難看吧?”
這話立即引來許多贊同,
又有人起身,
“陸教授,你的博物館收藏了高更先生的一幅畫,之后便以他為原型寫了《月亮與六便士》,而主角的人品實在是……我不做評價。”
這是在暗示陸時收錢辦事。
陸時嘆了口氣,
事實上,這種流言在倫敦也有流傳。
不只是高更的畫,還有畢加索掃光《一個藝術學徒的私語》、《之前之后》的行為,像極了得到內幕消息的炒股人,難免讓人浮想聯翩,
而畢加索和陸時的關系人盡皆知。
再加上主角確實是個人渣,一般人想不通,為什么會寫這種主角。
多方綜合,也難免會引人懷疑創作動機。
陸時想了想,說道:“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有人送我一個不值錢的假文物,也就是工藝品。然后,他跟我說,某地有收藏家,愿意高價回收,但我沒去賣,我算收受財物了嗎?”
這個問題的靈感其實來源于一部作品——
《青瓷》。
學生們聽明白了,
高更的畫的價值,取決于收藏家的主觀判斷,相當于陸時口中的“不值錢的假文物”。
而陸時用進行回報,也是“不值錢的假文物”。
所以,兩人其實是文人雅士的交流。
價值幾何,全看主觀。
學生議論紛紛,
“感覺還是收受了財物吧?”
“從法律的角度來看,應該不算。因為是不值錢的東西,起訴的話,案值怎么算?”
“你們學法律的,紙上談兵!”
“文學院,幼稚鬼!”
兩邊又開始了。
陸時頭疼得擺擺手,
“行了,都安靜。”
學生們不在嘰嘰歪歪。
陸時嘆了口氣,
“我本不想解釋,但你們這么吵鬧,又不動手真打,弄得演講沒法繼續,所以我才說的。其實,高更先生用他的畫作換走了畢加索先生的畫,屬于藝術交流。只是,那幅畫暫存在博物館罷了。”
他看沒人反駁,便又道:“而《月亮與六便士》,確實是我受高更先生打動,結合其經歷所創作的。固然要賺錢,但也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這話說得十分真誠,
文學院的學生終于被說服了。
結果,反倒是另一撥人對提問環節意猶未盡,
有個學法律的學生問:“陸教授,剛才那個文物的例子,是你臨時想到的嗎?”
陸時擺擺手,
“哪用臨時想?這手段很常見,一點兒也不高級。在中國古代,經常有高官作水墨畫,想投到他門下的人便投石問路,花銀子買其水墨畫當投名狀。這種行為還有一個專有名詞,叫‘雅賄’。”
學生們嘖嘖稱奇。
詹姆斯在下面也聽得十分震驚,
那句“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讓他見識到了中華文化的厚重。
沒想到的是,中華文化連人情世故都遙遙領先,
歐洲人玩的都是人家玩剩下的。
那個學生繼續問:“我想我們可以進一步討論剛才的問題。陸教授,如果你帶著文物跑去回收,發現對方只給你100英鎊,你覺得不值得,選擇不交易了。這算不算犯罪中止?”
陸時:???
“你等等!我怎么就犯罪了?怎么又中止了?”
學生摸摸后腦勺,
“打個比方,你別代入。”
陸時多少有些尷尬,
沒想到自己隨口舉個例子,法學生們的竟然真的認真研究。
他說:“這我也不懂。但我要是調查的警官,會給你三個詞組:凈出難題、處心積慮、對抗調查。”
這屬于插科打諢了,
現場立即爆發出歡快的笑聲。
卡文迪許也十分滿意,對詹姆斯說:“看來,陸教授也有被問住的時候啊。”
詹姆斯輕笑,
“咱們劍橋的學生,思路開闊。”
他不由得想到了陸時寫的《是!首相》,還有那句“大英在不當人這方面,向來是不當人的”,心中哂笑,
論“人情世故”,大英也不遑多讓。
看來,各文化背景都差不多。
臺上的陸時擺擺手,
“好了,你們還有問題嗎?如果沒有的話,那我們繼續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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