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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根本不是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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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其娘之……

林紓看著陸時,總感覺對方在話里話外點自己。

他清清嗓子,

“陸先生,我還是……”

陸時搖頭,

“不,你不要‘還是’了。我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說完,他對辜鴻銘頷首示意,

“辜老先生,后面的事,你來處理。”

話音剛落,

咣——

辜鴻銘繼續諷刺:“不速之客不算客。”

“這小子……豎子欺人太甚!”

兩人找個位置坐定,盛上菜。

“那能一樣嗎?”

辜鴻銘咋舌,

心里吐槽對方死鴨子嘴硬,

伱不認可?

辜鴻銘低聲道:“《蠅王》立意深刻,這是有目共睹的。更難得的,是它能作為標準的白話文范本,成為所有人學習的榜樣。它甚至還給出了標點符號的規范。”

問題是:

到底該怎么說?

又該怎么寫?

此兩問,在陸時的《蠅王》之前,沒有任何一部白話文給出過解答。

這正是林紓此類保守派學者擔心的,

林紓一時間語塞,改口道:“不是請教,是討論。”

“每個人對翻譯的理解不同,我不認可他的觀點。”

林紓盯著盤子里怎么也吃不慣的炸魚,郁悶地說道:“我隨你來歐洲找陸時,所為不過請教兩件事,其一、翻譯;其二,古文和白話文寫作之優劣。”

林紓:“……”

“至于白話文寫作,現在做此嘗試的人不在少數,我卻沒見你對別人如此嚴苛。”

林紓沒搭腔,

其實他也不想讓陸時聽見,

否則,陸時再出來懟他幾句,自己這張老臉還往哪兒擱?

他忍不住斥罵道:“不迎進門、沒有茶水也就算了,一共才說不到二十句話就趕人,這是待客之道?”

在20世紀初的大清,文字是可以“造反”的,

他拉著林紓下樓去餐廳。

無法反駁。

辜鴻銘感慨:

“確實,《蠅王》是歷史上第一部語言流暢、用詞規范的白話文。”

辜鴻銘岔開話題,

“你……”

頭等艙厚重的鐵門在兩個老頭的面前關上了。

否則《時務報》不會被查封、梁啟超也不會被通緝進而逃亡日本。

辜鴻銘翻了個白眼兒,

但考慮到陸時和林紓已經談崩了,糾結態度實在沒什么必要,便繼續道:“剛才,陸小友不是跟你討論過翻譯的事了嗎?他覺得,你那根本不是翻譯!”

辜鴻銘在辦新學時發現了一個現象,

無論是學生、還是平頭老百姓,都渴望在口語中拋棄掉“之乎者也”,獲得張嘴說話的權利。

辜鴻銘撇撇嘴,

“沒用的,這個門的隔音效果很好,外面罵得再怎么大聲,里面也聽不見。”

你算老幾?

林紓臉色鐵青,

他們害怕白話文寫作,更怕一套明確的白話文規范。

“啊這……”

林紓臉黑,

辜鴻銘挑眉,

“你是客?”

辜鴻銘嗆道:“行了行了,咱們先去餐廳用飯,再說之后的事。”

林紓一瞪眼,

當然,這話也就想想,肯定是不能說出口的。

語言流暢、用詞規范,

經歷過九年義務教育的現代人在寫作文時都能大致做到,甚至還可以附贈“真情實感”這種高端服務。

“嘖……”

事實上,就連后來的《狂人日記》都是一堆通假字,

因為魯迅先生的白話文并不規范。

辜鴻銘冷哼,

“你剛才是請教的態度?”

但在20世紀初,那兩個詞可不容易實現。

林紓自翻譯《巴黎茶花女遺事》以后,在清朝文壇的地位火箭般躥升,何時吃過閉門羹?

他氣得臉紅脖子粗,

不讀書的泥腿子們都能隨心表達的世界……

太可怕了!

所以,寫出了《蠅王》的陸時就是在造反,

還特么地造了將近二十萬字!

林紓嘆了口氣,

“唉……”

他在馬褂的內襯處摸索,拿出了一小摞用線繩裝訂的紙張。

辜鴻銘投去視線,發現竟然是《新民叢報》的剪報,

而所剪的版面,正是版。

那疊紙都快被翻爛了。

辜鴻銘懵了,

“你不是看不上白話文嗎?怎么還剪下了《蠅王》隨身攜帶?”

林紓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古文和白話文之優劣的討論,不只是文化思想的斗爭,同時也是文學形式的斗爭。

那些革命黨人,不乏用思想做刀者,

康、梁、章……

俯拾即是。

而像陸時這樣的,卻鳳毛麟角。

林紓嗤笑道:“無數人痛斥《蠅王》怪力亂神、有傷風化。”

辜鴻銘咂咂嘴,

“但更多的人會把它當作有力的武器,把每一章都刻印出來,油印分發。說起來,沙俄好像就出過類似的事,只不過,那篇文章不叫《蠅王》,叫《動物莊園》。”

林紓詫異,

“還有這事?”

辜鴻銘點點頭,

“我也是聽說的,但感覺像是真事兒。《動物莊園》在俄國被禁,許多有識之士便自發地印刷分發。而且,人家還在書的背后印上各種口號、詩詞,號召百姓奮起呢”

林紓“啊?”了一聲,

“這……這跟造反有什么區別?”

辜鴻銘哂笑,

“那照你這么說,他們造反還成功了。《動物莊園》的禁令后來被解除了。”

林紓:“……”

徹底懵逼。

心中愈加害怕白話文寫作了。

就在這時,一名船員抱著木盆過來,

盆中放滿法棍。

他嘰里呱啦地用英文和辜鴻銘說了一堆,隨后長吁短嘆地離開,繼續到下一桌推銷法棍。

林紓問:“怎么了?”

辜鴻銘說:“船員問我們要不要棍子面包。我沒要,咱們牙口不行,那玩意兒太硬了,就算泡著湯也沒法吃。”

林紓多少有些驚訝,

一路坐船來歐洲,還從未遇到這種事。

辜鴻銘看出他的不解,繼續道:“船員還跟我抱怨那些法蘭西人,說他們早餐時點名要棍子面包,到了晚上卻死活也不吃,實在是浪費。”

兩人將視線投向法國人,

只見他們正愁眉苦臉地喝湯,時不時干嘔一下。

奇怪的是,看那樣子又不像暈船,只是最純粹的惡心。

林紓抻著頭觀察,

“咱們是不是在陸時艙門外的走廊見過那伙人?唔……我有些分不清鬼佬的長相。”

在白人眼中,黃種人的長相不好分辨,

反之亦然。

辜鴻銘點點頭,

“對,我看著像。”

他不由得豎起耳朵傾聽,

不出所料地,那些法國人正在議論陸時的書,

“這《克蘇魯的呼喚》真是神了!”

“是啊,我好久沒看過這么特立獨行的作品了。即使在強調創新性的法國文壇,此文也是獨樹一幟的。”

“主要是寫得恐怖。”

林紓好奇,

“他們在說什么?”

辜鴻銘剛準備回答,

沒想到,凡爾納也注意到了他們,端著酒杯走了過來,詢問道:“中國人?”

辜鴻銘點點頭,

“對。”

凡爾納大笑,

“果然!我看你們剛才拜訪陸教授就猜到了。”

他回頭招呼其余人,

“都過來!這邊兒有陸教授的朋友!”

于是,

嘩啦啦——

剩下的法國人都圍了過來。

龐加萊甚至還給林、辜二人倒了葡萄酒,示意他們嘗嘗看。

林紓有些怯場,小聲問:“怎么回事?”

辜鴻銘回答:“有個詞叫愛屋及烏。”

林紓:“……”

剛才和陸時鬧得那般不愉快,現在卻借了人家的名氣獲得法國人的熱切對待,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表達此刻矛盾的心情。

辜鴻銘則沒有想那么多,

他問道:“剛才聽聞,陸教授又有新作了?”

“有的有的!”

凡爾納對同伴們頷首示意,

其余人便各自從口袋里拿出了小紙片,每個紙片都有一部分《克蘇魯的呼喚》的內容,

這是剛才分工抄錄的,

他們不好開口要走陸時的原稿,只能用笨辦法。

林紓瞪大雙眼,

“這就是陸時的?”

他十分興奮,

“快!快快快!鴻銘,趕緊讀給我……我的意思是,直接將其翻譯給我。”

辜鴻銘剛開始覺得這個要求不難,便應承下來,

沒想到,才翻譯幾句他就頂不住了。

原因無他,

重復修辭太多!

長難句和復合句太多!

他越翻譯越磕巴,

“當我把……不是……當我偶然分離……額……應該是……就像所有窺探真相的可怖過程一樣,當我……等等……這樣好像也不太對勁……!#¥……”

終究繃不住了。

凡爾納看辜鴻銘的模樣,不由得笑,

“很難的啦其中有些句子,就連我們都要讀好幾遍才能順下來。”

辜鴻銘尷尬地摸了摸胡子。

旁邊的林紓不滿,

“怎么停下了?”

辜鴻銘瞪眼,

“你以為長難句這么容易翻譯?首先要對句子進行切分,逐個進行翻譯,再觀察每個句子之間的關系是什么……”

林紓道:“這你用得著跟我說嗎?我本人就是翻譯!”

辜鴻銘罵人的心思都有了。

法國人不明就里,

龐加萊勸慰道:“辜先生,我的母語是法語,但因為寫論文、查閱資料,所以擅長拉丁文,也算精通翻譯。在面對這種長句子的時候,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動詞,然后以動詞為中心點進行切割。”

辜鴻銘無奈,

“其實,我也是翻譯。但這種長難句,口譯比筆譯難多了。”

龐加萊認同地點頭,

“那確實。不過,既然你們與陸教授是好友,不妨從他那里借來原稿……唔……或者干脆請他翻譯。”

辜鴻銘瞄了眼身邊的林紓,沒接茬。

林紓不解,

“看我作甚?你繼續翻譯啊。”

辜鴻銘不由得嘆氣,將龐加萊的話大致轉述了。

林紓博然作色,

“讓他翻?”

這個建議狠狠地刺傷了他的自尊。

他說:“鴻銘,你我皆是翻譯,又何須倚靠一個后輩?”

此話語氣不善。

龐加萊也察覺出了什么,好奇地看看林紓,又看看辜鴻銘,詢問道:“有什么問題嗎?”

辜鴻銘剛張嘴,

結果,林紓便橫插了進來,蠻橫道:“鴻銘,你告訴他,我也是翻譯!還翻譯了《巴黎茶花女遺事》,恰好是法國的名作!”

辜鴻銘壓低聲音,

“你瘋了?人家可是真法國人!”

林紓道:“那我翻譯的還是假的法國名著?”

辜鴻銘無語,只好如實轉達。

龐加萊頓時興奮了,上前與林紓握手,

“先生真有品味!《茶花女》開創了‘落難女郎’之先河,揭露了七月王朝的糜爛,對貴族的虛偽提出了血淚控訴。在法國文學史上,它是當之無愧的名作。”

林紓:???

聽不懂。

他看向辜鴻銘,眼中滿是清澈的愚蠢。

辜鴻銘沒轍,再次翻譯。

這回輪到龐加萊懵了,

“辜先生,你這位朋友不是翻譯大家嗎?怎么看他的樣子,不像是懂法語的?”

“啊這……”

辜鴻銘無言以對。

林紓看兩人的面部表情,也能猜出對話的內容,遂道:“鴻銘,你把我翻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給他們看。”

辜鴻銘說:“人家又不懂漢語,怎么……等一等!你隨身帶著那本書?”

林紓果然摸出了《巴黎茶花女遺事》,

“他們是不懂漢語。但你可以翻給他們啊!”

一萬匹彼其娘之在辜鴻銘心中狂奔而過。

小仲馬的原著《茶花女》,法語;

經過王壽昌口述,轉為白話;

再由林紓改成文言;

最后讓辜鴻銘譯回法語。

這么倒騰三次,必然面目全非。

但林紓一意孤行,

“鴻銘,你盡管翻。”

辜鴻銘無語,接過了那本《巴黎茶花女遺事》,對龐加萊說道:“先生,這便是我好友的譯作。現在我可以翻給你們聽聽看。”

龐加萊以為自己聽錯了,

“翻譯給我們?《茶花女》是法語啊……”

辜鴻銘說:“主要是,我的好友想請真正的法國學者幫忙斧正。”

龐加萊看看林紓,隱約明白了,

看來,不是所有中國人都像陸時那般謙虛低調。

他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也好。”

說完便對凡爾納點點頭。

凡爾納意會,對辜鴻銘道:“好吧,我來。只是,我這個人擅長文學批評,說話比較沖,希望你的朋友忍忍。”

辜鴻銘倒也無所謂,端起了,

他用法語念道:

‘我堅信,只有深刻理解和研究人性,才能成功塑造出鮮活的人物形象,這與學習語言的過程類似,若想流暢表達,必先深入學習和掌握語言的精髓。’

凡爾納一臉震驚,

《茶花女》的開頭第一段根本沒那么長!

他左右看看,找到普魯斯特,

“馬塞爾,你不是能背誦《茶花女》嗎?過來背一下第一段!”

普魯斯特不明就里,但還是照著做,

‘我認為只有在深入地研究了人之后,才能創造人物,就像要講一種語言就得先認真學習這種語言一樣。’

在篇幅上,原文明顯更短。

在凡爾納看來,林紓的譯文簡直就像是為了水而加入了自己的見解。

凡爾納問道:“辜先生,貴國的出版,難道也是越多,給的稿費越多嗎?”

辜鴻銘一陣苦笑,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林紓的譯作是文言文,

而文言文在水方面不具有優勢。

這時,林紓湊了過來,問道:“鴻銘,怎么停了?”

辜鴻銘說:“他們覺得你的翻譯過于冗雜,加入了自己的見解,并不遵循原著。”

林紓冷哼一聲,說:“仲馬先生早已魂歸天外,無人能知道他的所思所想。這個法國人憑什么說我的見解不遵循原著?”

“啊這……”

辜鴻銘語塞。

凡爾納察覺到了氣氛不對,好奇道:“辜先生,你的朋友剛才說了什么?”

辜鴻銘左右為難,

最終,他放棄思考,眼一閉、腿一蹬,如實回答。

凡爾納當場便被氣笑了,

“哈哈哈哈!”

他指著林紓道:“他說我不懂?你告訴他,在法國文壇,若論資歷,小仲馬是我的后輩!當年,我模仿《基督山伯爵》的復仇故事結構創作了《桑道夫伯爵》。結果,小仲馬給我寫信,說我在從文學風格上比他更像他的父親。”

辜鴻銘:???

“請問你是?”

凡爾納冷哼一聲道:“我是儒勒·凡爾納。”

“咕……”

辜鴻銘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附在林紓耳邊竊竊私語。

后者頓時呆立當場,

“你說他是……”

辜鴻銘無聲點頭。

凡爾納冷笑,繼續說道:“辜先生,你告訴他,他那根本不是翻譯,應該是編譯!”

辜鴻銘如實轉告林紓。

林紓愕然,

“這話怎么聽著有些熟悉呢?”

辜鴻銘嘆氣道:“可不熟悉嗎?陸小友說過,我也剛說過不久。凡爾納先生說,已經是第三遍了。”

林紓聽得兩眼一黑,

“艸你……咳咳……彼其娘之!”

他暈了過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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