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文豪

后日談5 其父其子

第二天。

AAAS到訪早稻田大學。

陸昀為代表,聽取了各學院的報告,

雙方在友好親切的氛圍中,開誠布公地交換了意見,讓AAAS對于“彗星計劃”落地日本充滿了信心。

中午時分,代表們用了工作餐,又一番社交,

會議圓滿結束。

之后,梁思順在辦公室單獨接待陸昀。

“小昀,”

她從架子上拿起茶壺,

“日式的鐵壺燒水泡茶也頗有韻味,你試一試。”

陸昀哪敢讓師姐伺候,

他慌忙接過壺,分別給兩人各倒上一杯,再將茶壺歸位。

梁思順喝了一口茶,笑問:“對早稻田,你是有些失望的吧?”

陸昀詫異,

“我能看到早稻田的活力,感覺非常不錯啊。‘彗星計劃’如果能在早稻田生根發芽,每年至少能幫助一千名學生重回課堂,善莫大焉。東大都不見得有這么好的效果。”

梁思順搖搖頭,

“你啊……我說的不是那些。”

她沉吟片刻,問道:“我聽說,兩天前,梅津賢次他們請你喝過一場酒?”

陸昀反應過來了,頗為感慨地說:“有些變革,只能慢慢來。”

梁思順點點頭,

“其實,早稻田已經算好的了。那幾所帝國大學,普遍都還是上行下效的風格,垂垂老朽,實在是讓人提不起勁。”

陸昀心知,師姐重回東京,可以選擇的大學非常多,

最后會看中早稻田,還是因為這所大學不像余者那般透著一股讓人作嘔的封建味。

就比如東大,

到現在,《盜火》還是禁演劇目,

非常離譜。

而早稻田就好上不少,自從梁思順入主,兩國的交流便在增加,

從學生到教授,都有互訪的合作項目。

陸昀問:“師姐,早稻田現在有多少交流生?”

梁思順回答:“187人,其中以女生居多。”

陸昀聽了不由得笑,

女生多,想來是受了梁思順的影響。

他說:“師姐,你的崇拜者可真不少。她們應該都想成為你這樣的作家或者語言、語音學家吧?”

梁思順瞪了陸昀一眼,

“你這小子,真是會調侃。”

陸昀攤手,

“好好,我不說。”

兩人又聊了十幾分鐘的正事,圈定AAAS的援助范圍。

之后,梁思順提議道:“我帶你逛逛校園吧。日本學校的社團頗具特色,今日納新,被稱為‘百團競渡’,不妨看看。”

20世紀初期,日本大學社團開始形成,

當時,許多日本學生前往歐洲學習,并與來自全球各地的其他學生建立聯系,

這種聯系使得日本的一些學生開始追求更廣泛的文化、藝術經驗,并促使他們形成了一些社團,

這些社團往往是針對某一特定主題的,

音樂、繪畫、文學創作……

應有盡有。

另一邊,西方的大學卻社團發生了“變形”,不以愛好為主題,

學生們聚在一起,天天喝酒、開趴體。

這就很真實。

陸昀當然不會反駁梁思順的提議,

“我正好奇日本大學的社團呢。咱們走吧。”

他們一起離開了校長辦公室。

時值初春,百草生長,

學生們的青春活力也似盎然的春意般綻放著,讓校園熱鬧非凡。

梁思順介紹道:“戰爭結束前,日本大學體育類社團的人數是文藝類社團的三倍有余,也算從側面反應了當時社會的狀態。但現在……伱也看到了。”

她環視一圈,

如她所說,現在是各種各樣的文學社稱霸。

戰后,各勝利國聯手對日本的閹割是全方位的,又如外科手術刀般精密。

陸昀說:“勝利國的文化控制,恐難長久。”

梁思順看向陸昀,

“這是老師的看法嗎?”

陸昀點點頭,

“父親確實這么說,他認為,命門在經濟。我也持相同觀點。”

梁思順笑,

心想,

老師這是后繼有人了。

兩人繼續往前走,學生們全都恭敬地對梁思順問好。

沒走出幾步,陸昀就被一個社團吸引了,

“女子文學社?”

這個社團竟然異常火爆,攤位被一群女生圍著,

嘰嘰喳喳的討論聲不絕于耳。

陸昀問:“師姐,日本的女性題材作品發展得這么快啊?還是說,因為這個社團只收女子,所以才如此命名?”

梁思順想了想,搖頭說道:“我沒什么印象。”

她提議道:

“過去看看。”

他們好奇地靠近。

于是,人群中的討論便傳進了耳中,

“在古代,女性為皇,想要將之傳到女兒手里,還是太難。”

“是啊,生育這一關不好過。”

“若從宗室過繼呢?女皇的生育代價轉移到宗室,會不會好很多?”

“你的意思是,建立秘密立儲制度,從中挑選一個優秀的女性繼承者來繼位嗎?”

兩人聽了半天,才知道她們在聊什么。

原來是有個社員寫了一部,女子做了天皇,

但結尾,還是傳位給兒子。

社員們不爽,

她們覺得,女人打天下,為什么不傳給女兒?

縱使梁思順已經頗為老辣,聽了這些爭論,還是有些頭昏腦漲。

旁邊的陸昀卻忍不住笑,

他讀父親的手稿,其中不乏毫無邏輯卻滿是爽感的作品,

當然,那些都沒有發表。

現在聽了這些女孩的想法,陸昀便想明白了,

縱使大學生,也會喜歡那種爽文。

梁思順對陸昀使個眼色,

“走吧?”

陸昀點頭,

結果,他還沒開口,兩人就被女生們發現了蹤跡。

立即有人叫道:“梁校長!”

一瞬間,眾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來。

那些女生,全都帶著崇拜的目光看著梁思順,像是見到了偶像。

梁思順點頭,

“我帶AAAS的代表陸先生逛一逛校園,你們繼續。”

她想趕緊脫身,

否則,這幫女學生說不定會真拿剛才的問題來問自己。

結果也不出所料,

有人說道:“校長,您是歷史學家、文學家,又是女子,對于我們剛才討論的問題,您是怎么想的?”

梁思順不由得滿頭黑線,

倒不是說這個問題回答不了,

而是這個問題太蠢了,如果自己一本正經地解釋,反而會顯得奇怪。

陸昀看師姐吃癟,忍不住竊笑。

梁思順不由得瞪他一眼,隨后對女學生解釋:“其實,你們剛才也說過了,生育是大問題。”

古代,嬰兒早夭十分正常,

就比如那位著名的安娜女王,生了十四個孩子,全沒了,

她本人也患病,連精神都變得不正常。

年鑒學派的創始人費弗爾便在著作中寫過:

“在大革命之前,歐陸各國的歷史其實就是繼承史。法國幾乎沒有被這種事所困擾,是因為卡佩和波旁家族比較能生,而且,很容易生男丁。”

這話在當時被引為暴論,招致許多歷史學者批評。

而費弗爾說:“這不只是我的觀點,我引用了陸時教授的原話。”

拿大人物當擋箭牌,十分荒謬,

更何況這個大人物是陸時。

你費弗爾名不見經傳,怎么搭上人家的線的?

但奇怪的是,陸時沒有站出來澄清。

于是,整個歷史圈不得不正視費弗爾的那些言論,討論交流,讓年鑒學派逐漸壯大起來。

梁思順繼續說道:“古代的醫療水平較差,女性稱帝,一年只能懷一胎,還有可能一尸兩命,這是客觀存在的問題。王朝若不想絕嗣,以男性為繼承人幾乎是必然的選擇。”

她想了想,又說道:“再或者,學習大英的長子繼承法。”

英國的長子繼承法也是經歷了時間考驗的,

不論“長”是男是女,都能當國王,女王就找個男貴族入贅便是。

可即便如此,還是有過幾次絕嗣。

女生們彼此交流視線。

有人說:“所以,我們才考慮從宗室那里過繼。這樣的話,劇情會不會合理很多?”

梁思順嘆氣,

心說,

怎么問題越來越蠢了?

旁邊的陸昀努力憋著笑,

“這位同學,我有一個問題問你:現在,你有一個兒子,而你的姐姐恰好有兩個女兒,她說,‘看你也沒女兒,不如我把女兒過繼給你,你讓她繼承你家的財產’,你會怎么回答她?”

一句話懟得四周鴉雀無聲,

詭異的沉默。

陸昀笑道:“無論是天皇、皇帝,還是國王,他們都是為了自己的家族、自己的權利而考慮的。拿繼承人的性別說事,也太扯了。”

這又是一記重擊,

那些女生的沉默變得震耳欲聾。

陸昀思考片刻,又說道:“從歷史上看,也有人當皇帝不是為了自己。就比如羅馬,皇位讓養子繼承的也不少。”

此言一出,女生們雙眸一亮,

“對啊!羅馬!”

“羅馬可是有五賢帝的。”

五賢帝包括:

涅爾瓦、圖拉真、哈德良、安東尼·庇護,以及馬可·奧勒留。

哪個不是大名鼎鼎。

于是,女生們又覺得自己行了。

陸昀攤手,

“問題在于,當帝國走下坡路,皇帝的威望不足以掌控大權,不同系統開始內斗的時候,這招就會失去立儲的合法性。羅馬在暴君尼祿死后,各諸侯紛紛擁立新帝。反正之前也沒有嚴格的血緣傳承,諸侯隨便找一個人當爹,也很合理。”

陸昀深吸一口氣,

“總之,如果真的要讓渡權力,論公,賢者居之;論私,親者居之。這事跟繼承人是男是女沒有關系。”

一句話又給女生們干沉默了。

陸昀在歷史上的博學,讓她們無話可說。

片刻后,

“轟動你私密馬賽!”

一個女生帶頭,對著陸昀深深鞠躬。

其他人也跟效仿,

“轟動你私密馬賽!!!!”

大規模鞠躬。

引得周圍的人一同投來視線。

“啊這……”

陸昀一愣,隨即想起了父親對日本的描述——

“那里的人,擅長道歉。”

陸昀當時就很懵,

道歉就是道歉,哪有擅不擅長的說法?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愛好呢

現在,看這么多人鞠躬,就連角度都幾乎一樣,陸昀才算明白父親所謂的“擅長”是什么意思。

“咕……”

他咽了口唾沫,小聲對梁思順說:“師姐,咱們還是回去喝茶吧。”

梁思順差點兒笑出聲,

她點點頭,

“好。”

陸昀便一馬當先地沖回了校長辦公室。

梁思順跟在后面進屋的時候,發現陸昀正端著茶杯,“咕咚咕咚”地灌水,便不由得笑道:“小昀,你沒看那些女生的表情,她們對你可是無比崇拜、戀戀不舍呢”

陸昀很無奈,

“師姐,你可別取笑我了。”

看他這樣,梁思順不由得想到了陸時,

她忍不住說道:“你啊,和老師真像。”

陸昀:???

“怎么忽然說起這個?”

梁思順抿唇輕笑,

“我聽說,顧小姐也來東京了?怎么樣,她不錯吧?”

“嗯,”

陸昀有些尷尬,

“她很好。”

此時,他已經意識到梁思順口里的“和老師真像”指的是哪方面了——

女人緣。

沒想到的是,梁思順沉吟片刻,

“我說你們像,不只是那方面。還包括你和老師的處事風格。當年,他第一次來日本,面對如山的壓力,卻還是直言回擊各種質疑,最后搞得連天皇都得低頭。”

陸昀擺手,

“師姐,你不也是?現在的你也有很強的影響力。”

“我?我不一樣。”

梁思順感慨,

“你知道,我父親、母親是逃難來的日本。所以,當我重回故地,來早稻田當校長的時候,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所倚靠的,是祖國。而當時的老師,如同無根浮萍。他真的很厲害。”

陸昀:“……”

無言以對。

梁思順又說道:“包括顧小姐的父親,顧部長也是如此。人人都說,他在會議上的表現為國人爭光,但他實際上,也是為了自己。”

在一戰之后,顧先生作為代表前往巴黎,

然而,無論他怎樣雄辯,都改變不了列強的蠻橫,

那段經歷,必然是顧先生心中的痛。

而到了二戰后的那次國際會議,顧先生真正揚眉吐氣,倚靠的也是祖國。

梁思順笑道:“你就不同了。你像老師,從來是不吃虧的。就像剛才,那幾個女孩子都被你教育得一致道歉了呢”

陸昀攤手,

“我可比不了父親。

說起陸時,梁思順的雙眸陷入回憶,

良久,她說:“小昀,其實我年輕的時候曾對老師……”

陸昀撇開視線,裝沒聽見。

空穴來風,

有些傳言不見得只是單純的捕風捉影。

梁思順便又說道:“好了,剛才我說的話,你可不準學給老師。”

陸昀“啊?”了一聲,

“你說什么?我剛才走神了,沒聽清。”

這番行為讓梁思順很是無語,

她吐槽道:“你啊,真是個憊懶貨。這一點也和老師很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