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能喜歡宋易安?宋易安是什么身份?她若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兒,他或許會帶她離開——他只說“或許”,絕對沒有強調什么,也沒有向誰打保證,更沒有厚著臉皮表白,這一點,他絕對不能讓別人“誤會”——給她一個安穩的生活。
但宋易安不可以,她是兩個朝代交替的犧牲品,她是外人眼中的皇家之恥,更重要的是,她名義上是個男子。
她總想著捉弄他,她把他耍得團團轉,她欲擒故縱、欲蓋彌彰,總要在他面前顯示自己的聰明才智。她在他那里保留了太多的秘密,在她那里,他只是一個工具。
“對呀,”畫娘子把濕毛巾丟在一邊,拉著兒子的手說,“你別跟我說你沒這么想過,我看的清清楚楚,你喜歡人家,巴不得把最好的東西送給人家。”
赫連衣驚的從椅子上跳起來:“怎么可能?我不過是看她可憐幫她一把!母親你不要亂說!”
赫連衣半真半假地說:“母親知道,我因為查明了使臣被殺一案而升官,當時就是她幫助了我。她……在典客署謀生,對那里的人情世故非常熟悉。”
“這么說來,她算得上你的福星了——她還有親人活在世上嗎?”
誰會和一個工具相愛呢?
畫娘子不留情面地戳穿了他:“你不喜歡她?你不喜歡她你帶她回家給我們看?不喜歡她還要給她梳頭整理衣服?你不喜歡她,怎么看見她病了,整宿陪在她身邊端茶遞水?”
“親人?”赫連衣苦笑了一聲,“她的父親和兄弟還在世,但她……怎么會把他們當親人呢?”
哎,原來那個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是她的父親。真是個歹毒的畜生!畫娘子說:“沒有關系,她來了我們家,就有了親人。我原本想著,你們大婚的時候,母家總該有個見證人,哼,就是沒有,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們家難道有誰會欺負她嗎?”
“大……大婚?”赫連衣驚訝。
宋易安這一睡,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急火攻心讓她的病情更加糟糕。期間赫連衣煎了六劑湯藥,旁人無論誰都喂不下去,只有畫娘子軟語哄兩句,任他什么苦藥,都一口喝下去。畫娘子既高興又心疼,當著赫連衣的面,抹了好幾次眼淚。
畫娘子端詳著宋易安睡得不安穩的蠟黃的小臉,拉著兒子的手,問:“這位安姑娘,是不是活的很不如意啊?”
赫連衣如實回答:“據我所知,是的。”
“我……我那是——誒,母親,你怎么偷看我啊……”赫連衣噘著嘴抗議。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畫娘子說,“我瞧著人家姑娘也喜歡你啊。”
赫連衣瞪圓了眼睛:“真的?”
畫娘子從沒有見過兒子這樣的表情。在她這個當母親的眼里,兒子自小就比旁的孩子穩重,甚至有些木訥。他非常聰明,能很快掌握經史子集、百家之言,能敏銳地察覺他人的意圖,在錯綜復雜的事情里游刃有余,好像世上沒有什么問題能夠難倒他。他的神色總是淡淡的,沒有波瀾,心里的城府和強裝的老成讓他簡直是一塊銅墻鐵壁,無論在哪里都看不出破綻。
在宋易安面前,他佯裝的鎮定,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是赫連衣第一次在別人面前露出破綻。他有了軟肋,有了一個想保護的人。
畫娘子滿足極了,她說:“這個姑娘很好。她在無數的人當中,挑選了你,幫你步步高升,可見眼光獨到;她不顧女孩子的名聲來到夔州,但自始至終不多說一句話,是為膽大心細,堅守尊嚴;她歷經磨難,卻把一切苦楚埋在心里,不收買別人廉價的同情,足見堅強內斂;說話進退有度,有大家風范,說明見識廣博,聰明端正。而且人家姑娘心里有你。她跟你說話的時候,一顰一笑,都帶著歡喜。”
“她……喜歡我?”
“是。我的傻兒子,你也喜歡她。”
赫連衣把這簡單的兩句話在心里反復咀嚼了好半天,甚至把每一個字都拆開,一筆一劃地放在心坎上研磨,驀的,他把驚喜的表情丟開,垂下頭顱,說:“但是我不能喜歡她,她也不可能一直喜歡我。”
這話說的古怪。畫娘子問:“為什么啊?”
畫娘子用帕子擦了擦眼底的淚痕,說:“好好的孩子,這是造的什么孽啊!”
赫連衣給母親拿了一個干凈的濕毛巾讓她擦拭眼淚,說:“她父親為了得到她母親家族的‘財產’,將她母親殘忍的殺死了,就在她面前。那時她只有六歲。后來,她被遺棄,是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爺爺辛辛苦苦把她養大。這是她一生的傷痛,請母親不要和旁人提起,就是父親,也不要提。”
畫娘子一直沒有問宋易安的身世,如今從宋易安的控訴中捕捉到些許信息,震驚的同時,更加可憐起眼前這個小姑娘來。她一定是咬著牙在夾縫中求生存,一定是固執又屈辱地活著,一定有一個想啖其肉吮其血的仇人,寧愿玉石俱焚也不可共存,一定自小孤獨,被無數的絕望包圍。
畫娘子將著魔一般的宋易安摟在懷里,拍著她的后背安撫她。可宋易安的情緒久久不能穩定,她發了瘋一樣地抱著畫娘子,聲淚俱下:“母親,快離開這兒!不要相信他,快離開這兒……”
畫娘子很配合地說:“好,我離開,我帶著你一起離開,不怕了……”
宋易安全身都在顫抖,雙臂緊緊地禁錮著畫娘子的身軀。赫連衣怕宋易安弄疼了母親,想試著讓宋易安松手。宋易安一見那個白色的身影飄過來,稍稍穩定的情緒重新變得激烈。她拼命一般地撲向赫連衣,卻因為赫連衣的躲避,而摔在床沿上。昏花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嗡鳴的耳朵什么也聽不見。她想更加惡毒地咒罵眼前的那個人,但從胸口涌上來的濁氣逼得她除了咳嗽,什么聲音也發不出來。
畫娘子想去攙扶已經來不及。宋易安再也忍不住,口中涌出一口腥甜,頭就垂了下去。
畫娘子不疑有他,點頭答應,不過她馬上問道:“這些都是她跟你說的?”
“不是,是我自己打聽到的。她不喜歡別人提及她的家庭。”
畫娘子剛忍住的淚花,又掛在了臉上:“阿臭,你是怎么認識她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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