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不歸

第294章 訪客

曲玲瓏接著說:“我一向自詡拳腳上佳,被一個年紀與我一般的男孩打敗豈能甘心?便和他約定,找時間繼續比試……”

透過這個沒有靈魂的尸體,曲玲瓏好似回到過去,回到他們相知相伴的時光。

“他很爽快,沒有因為我的無理取鬧而著惱。十天之后,他便來城東曉福寺外的樹林里赴約。”曲玲瓏一邊整理江宏的衣襟一邊說,“他來得很早,攀了一個高高的樹杈坐著。那天陽光格外敞亮,灑在他藕荷色的衫子上,襯的人格外精神。靜是一幅畫,動是一首詩。”

是了,江宏很喜歡坐在樹杈上和院墻上,好像這樣能讓他觸摸到青天,向先人質問早已安排好的命運。

曲玲瓏說:“他沒有因為我是女孩子而故意讓著我,他用全力以赴表達了他對我的尊重。我輸得心服口服,這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一貫不會哄女孩子開心。”江寒說。口氣像是責怪弟弟,實則是有心回護。

曲玲瓏笑了,一個沒控制住,淚珠又奪眶而出。她用袖子隨便擦了一把臉,笑得凄慘:“幸好他不會,否則,我哪里能和他有那么多的故事?郡主,我喜歡他,不是因為他有什么爵位,也不是因為他有什么戰功,更不是因為他的家世背景。我喜歡他,是因為他值得我喜歡。他活著,我是他的妻子,他——死了,我就是他的未亡人。”

“可你正是大好年華……”

“正巧,他也是大好年華。生不同衾,死當同穴罷了!”

江寒羞愧地埋怨:江宏啊,你做了英雄好漢,卻誤了她。

曲玲瓏在即將收回整理江宏衣襟的手的時候,無意間發現江宏手底下藏著一把玉笛。這支玉笛做工談不上多么精巧,至少趕不上宮中巧匠的手藝,但用料講究,雕刻也細致,足見用了功夫。笛子上刻了一句話,“入骨相思知不知”。笛子上還有幾筆梅花圖案,可惜沒有雕刻完,只是寥寥幾筆而已。

曲玲瓏的手顫抖了,她鄭重地將笛子捧了起來。

江寒這才明了,抿了抿嘴,說:“他戰死的時候,懷里藏著這把笛子。他沒有學過什么樂器,所以我也沒有想到……如今,也算物歸原主了。”

江宏出京之前,曾經神秘兮兮地對曲玲瓏說:“再過一個多月就是你的生日啦,等我回來,送你一個禮物!”

那時曲玲瓏還撅著嘴巴說:“你要那么久才回來嗎?聽說涼國民風開放,姑娘們都熱情似火,小心你去了回不來!”

江宏呵呵傻笑

:“怎么會?外面再漂亮的姑娘,也入不了我的眼啦!你的生日,我定不會缺席!”

“騙子!”面對已經無聲無息的江宏,曲玲瓏狠狠地罵道,“你這個沒有良心的騙子!”

說好的“不會缺席”,終落得“一去不回”。往后的日子,要讓這個滿腔真情的小姑娘,守著一把沒有做完的玉笛怎么生活呢?

知道再也勸阻不了曲玲瓏,江寒同意了小姑娘的請求。由江寒做證、玉笛和斷云劍做媒,曲玲瓏和江宏的遺體拜了天地。

眼前滿是戚戚白色,完全不是紅燭羅帳、賓客滿堂的歡喜場面。唯一見證這場婚禮的江寒,無法祝福新人相濡以沫、白頭偕老,也無法期待他們早生貴子、兒孫滿堂,只能徒勞地控訴命運無情、天道不公。

終于送走了曲玲瓏,江寒好似被抽走了魂魄,癱倒在地上動彈不得。她的頭緊貼著冰冷的棺材,只覺得天旋地轉、不知今夕何夕。

江寒縮在靈堂上昏昏沉沉的,從骨節里透出來的寒意讓她不知所措。因為事先警告所有人不許靠近,此時的靈堂上安靜得像個被凍成冰塊的湖泊,無論是什么東西,放在這里都成了缺少靈魂的軀殼。她瑟縮著,逃避著,卻無處可縮,無處可逃。

她的耳邊忽的想起一陣悠遠又威嚴的聲音。那聲音起初含糊不清,等耐著性子聽,又能聽出幾分譏誚和幸災樂禍:“一無所有,千古罵名!一無所有,千古罵名……”

誰在說話?

好似是一句判詞,好似是一句詛咒。

恍惚間,江寒細細琢磨了這兩句話,越咀嚼,越覺得厭惡,覺得倒胃口。

一無所有嗎?好像是的。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無親無友,無愛無恨,無權無勢,無始無終。確實是一無所有,活得可憐極了,失敗極了。

但是為什么說“千古罵名”呢?

她負了誰嗎?

江山?天子?家族?幼弟?還是那些把“忠孝節義”捆綁在她身上的世人呢?

她一生都在為別人而活,都是不得已,都是不自由,都問心無愧,都一塌糊涂。名聲什么的,她本是不在乎的,但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要給她安上“千古罵名”的評判,她不甘心!

她愧對過誰?

江寒想要將這可惡的聲音揮走,可這聲音像是無邊的海浪,偏要把她包裹在里面,讓她動彈不得,讓她幾乎窒息而死。

“郡主?郡主……”麥芽在聲聲地喚她,每一聲都透露著焦急的情緒。

麥芽原本被江寒遣出去了,可她心里惦記著江寒的身體,知道江寒奔波太久、情緒消沉,還拒絕吃藥,所以時常偷偷看她。也幸好這個姑娘又忠心又機靈,及早發覺江寒發著高燒,人已經昏迷,這才趕過來照看她。

江寒睜開眼,就看見麥芽、管家張叔并幾個府兵湊得極近的臉。麥芽只是個小丫頭,根本抑制不住哭聲,被管家張叔黑著臉斥責了兩句。只是斥責的話還沒說兩句,就因為聲音發顫而沒了力氣。張叔明里暗里哭了好幾次,又怎么能管住麥芽呢?

江寒再次拒絕了請大夫的建議,借著麥芽的力量從地上爬起來,靠在棺材上坐著,說:“你們別擔心。我還有一件大事沒做,還不敢死。”

聽了這話,麥芽又嗚嗚哭起來。

張叔把頭藏在燭影里穩了穩心神,終于抬起頭,破天荒地用一個長輩的口吻勸慰江寒:“您想怎么樣都好,只是別苛待了自己。心里難受不要憋著,該說出來的——河間王世子蘇公子在門外站了一天了,沒有得到您的允許,沒有進門。您好歹跟他說句話吧。”

蘇淮嬰還沒有走嗎?

這么想來,若說江寒真的對誰有愧的話,應該就只有蘇淮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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