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妙容找上林氏前,憬哥兒來了。
三歲那年,沈憬跟著沈攸開始啟蒙讀書,過了兩年,就被包袱款款地送去了柳府開辦的族學里讀書。
沈家的族學在麻城,沈相公幼時也是這么過來的。林氏雖心疼,可三日一歸,為了兒子的未來,她也只能狠得下心來。
一如既往,從族學回來,沈憬最先跑到了紫荊院。
姐弟倆才打了個照面,沈憬已經怒著臉吼道:“誰打的?姐,我去幫你揍回來?”
臉上已經沒了最開的腫痛,第一天的時候,真的是頂著一張大小臉。只是兩日過去,藥膏雖好,依然還是能看到被打過的痕跡。
不怪小郎君怒火沖天。
在他有記憶以來,姐姐阿香就是要保護的對象。沈攸從未賦予他這個想法,林氏更不可能。
可記事后,小郎君的心里就埋下了這個信念。
也就是小娘子年紀大一些,否則小郎君要護得更加厲害一些。
沈憬很順手地把這個大她一些的姐姐劃到自己的羽翼下,即便此時的他羽翼未豐,若是離開了沈家,就連自己也不見得能保護得住。
但他就是這么固執地一個人。
沈憬并不像他的父親,沖動跳躍,沒有一點沈相公的謫仙風范。
沈妙容也常覺得這個弟弟有些人來瘋,不太像父親。但多年后,她發現,其實最像沈攸的并非是自己這個沈相公最引以自豪的女兒。
其實也本應該如此。
最像沈攸的,只能是沈憬,同樣的固執,心里有了一個念頭,碰到南墻撞個頭破血流,也不能使他改變。
而此時的沈憬怒拍案桌,臉一下子就憋紅了。
小娘子直往他臉上瞅,好一會兒才問道:“憬哥兒不疼?”那么大力地拍打著案桌,她聽得都覺得疼。
沈攸的一對子女,小娘子吃不了疼,憬哥兒自然也是。
沈憬怒瞪著小娘子。
“不是誰打的,是姐姐不小心摔了一跤。”沈妙容展露出這幾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壞意地伸手揉亂了小郎君的頭發。“你不會是來笑話姐姐吧。”
在柳氏族學里已經小大人模樣的沈憬,到了小娘子面前,依然是那個跟在姐姐后面的小屁孩。
他飛快地搖頭:“好端端地走路怎么就摔倒了。不是有丫鬟跟著嗎?你們幾個就是這么伺候姑娘的?”
云翠和青溪雙手疊在腹前,愧疚地低下頭。
對于小郎君的質問,誰也不敢辯解。
王婆子在沈憬小的時候照顧過她一陣子,小郎君知道自己是在遷怒,遷怒的對象也就只能在云翠和青溪中找。
他并不信姐姐的說法。
可不是自己摔的,就只能是一個原因。
沈憬不愿意去想,只能順著姐姐的意思去說。
下人們諾諾不敢言。
沈妙容歪靠在椅背上,好笑地看著憬哥兒訓斥下人。
“好了,好了。難得回來,這么怒氣騰騰的,可怎么好?”沈妙容一招手,憬哥兒就跑到身邊。
“去給小郎君端了云霧茶來。”
云翠低低應是,倒退著出了屋子。
“你也下去吧,嬤嬤留下來。”沈妙容知道雖錯不在云翠和青溪,但憬哥兒是主子,是個小郎君,即便錯了,也不能當場拆穿了讓他沒臉。何況出發點上來說,為的還不是自己。只是這個時候,她們兩個人留在這里估計也難受。
云翠泡了一盞云霧茶,又端了一碗杏仁茶進來。
沈憬輕呷一口,瞇著眼一臉地陶醉。
小郎君別的沒養成,但嗜茶這一點,卻是全家之最。偏有了好茶,總要往紫荊院里送,他這樣,沈攸便更是如此。
所以,其實也沒有那么不甘愿吧。
不過是像母親道歉。
林氏生養了自己,固然她對自己不好,對沈家的父子卻是掏心掏肺。思緒至此,沈妙容緩緩一笑,心里的郁氣漸漸散了出去。
那一日,她說了要給林氏道歉,但到底意難平。
無論是王婆子還是其他人都未曾催促她,這幾日也只是小娘子兀自糾結。誠然她心中明白,即便她不去,父親依然是疼愛她的父親。
可就像林氏能為沈家父子的付出。
她也是能的。
小娘子明白,她和母親大抵就是水與油不可相容,可也不至于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在這個家里,她們有共同想對他們好的人。
為了這一點,退讓一些也是無妨。
想了清楚,沈妙容的笑意漸漸浮現在眼底。
“剛回來,去給母親請安了沒?”
“我先來了姐姐這里,等一下就去。”沈憬嘿嘿一笑。
小郎君的心思粗糙得很,全然不想林氏在寧和院里焦心等待,聽到了兒子又跑去了紫荊院是個怎么樣的心情。
“什么等一下,現在就去吧。”沈妙容站了起來:“我跟你一道去。”
小娘子并不是這么就走了的。
雖說沈府是沈家的,下人是沈家的下人。可到底不必貼身伺候的王婆子幾人,就這么大太陽底下腫著一張臉出去,并不合適。
她是去道歉的,可不是去告狀,或是去戳林氏的肺管子。
王婆子取來垂旒。
串珠垂墜在額前,手上舉著一只羽毛扇,擋了陽光,也擋住了他人的視線。
寧和院里,林氏起起坐坐。
“你說怎么就這么念著她,才回來見的不是我這個母親,反而是去紫荊院里。”林氏心氣實在不順。
那一日沈妙容離開后,她和沈攸自然是一場大吵。
丈夫站在她那邊,連兒子也是。
林氏有時候甚至想,她做人是否真的那般失敗,可讓她認錯她又是不愿意的。就好像一旦承認了錯處,她過往的人生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心煩意亂的林氏并未注意到季婆子的臉色有那么一剎那的不自然,而這份不自然在聽說了沈家姐弟一塊來了后更是笑容一僵。
林氏騰地站了起來,又倒向座位。
季婆子笑笑,走到外面去。
過了一會兒,沈家姐弟走了近來。
小娘子和小郎君都是典型的世家子弟,從言行舉止中就可以看出,這些融入骨血的禮儀教養是林氏拼了命也不能學會的。
姐弟二人都是清麗的容貌,作為母親,林氏心里應該是歡喜的。即便她不喜歡某個人的在場,但還是露出了笑容。
就好像一個默契,母女二人甚少讓沈憬看到家中不睦的一面。
林氏是心虛,無法面對沈憬的質問。
而小娘子則是牢牢記得沈相公的話,父親偏心她,母親偏心憬哥兒是應該的。她羨慕但不會嫉妒。
“憬哥兒……”林氏笑著起身,看了沈妙容一眼:“阿香。”視線在那垂旒上停了一停,又飛快地收回。
沈妙容緩緩行禮。
沈憬見狀也老老實實地拍袖行禮。
林氏起身的動作一頓,不得不坐回去,等姐弟二人行禮過后,才一手拉著一個坐好。
小娘子坐的遠一些,而小郎君幾乎被林氏擁在懷里。
林氏幾日不見,仍是拉著小郎君喋喋詢問。
沈憬耐著性子地回答。
季婆子垂著頭,余光不自覺地往那個坐得挺直的小娘子看去。
“嬤嬤……”
季婆子置若未聞。
沈妙容顰眉,聲音大了一些:“季嬤嬤。”
季婆子回神,忙拉著嗓子應道:“大姑娘。”
小娘子覺得今日的季婆子有些奇怪。只是這想法才出現,又想到自己的到來,或許這奇怪的點應該在她這里。
沈妙容抿了抿唇。
林氏怪異地看了季婆子一眼,道:“你帶了憬哥兒去洗漱吧,等一下就就用飯了。”憬哥兒三日回一次家,每次都會在寧和院吃上一頓。
季婆子知道自己的言行有些不妥了,忙斂容應聲。
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二人。
氣氛漸漸膠著。
沈妙容打破兩個人之間的僵硬,起身說道:“阿香是來給母親賠罪的,前幾日言語沖撞了母親和舅母。”
林氏微怔。
她們之間從來就沒有沈妙容道歉的時候,要嘛不了了之,要嘛就是她這個做母親的主動示好。
兩個人誰也沒有向對方道歉過。
她沒有想到……
“我是道歉了,可是母親也并未全然無錯。”眼見著林氏怒起,沈妙容不疾不徐地繼續說道:“父親和憬哥兒不能被人攻訐家中不睦。”
林氏額上漸漸冒了汗。
她是日子過得太舒服了,當真忘記了很多事情。世家固然守望相助,可那只是在威脅到世家的影響。
家族那么多,不是隨便一支就能被稱為世家。
就像是做官一樣,你在那頭頂上,攔了別人的路,就會有不折手段的人絞盡心思地想把你拉下馬。
世家同樣如此。
麻城沈家入仕的只有沈攸一人,而沈相公有追捧他的人,就有想要把他拉到淤泥中,染黑了天上雪蓮的人。
她果然是大意了。
林氏這些年,將近十年的沈家太太也并非真的如林老太太所言的那樣,毫無寸進。
內宅里的事情,可大可小。
兩日后就是沈攸的壽辰。
那么這事,就不會小。
林氏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地射向小娘子。
沈妙容輕輕抬手,撩開細珠簾子。
林氏那飄忽不定的心終于緩緩落下。